阿迪達斯(3 / 3)

他們不和我打招呼,他們互相親切地喊著:“adidas, adidas, adi, das ……”

叔叔,我讀書的事情就是這樣,很用功,很不容易,把吃奶的力氣都使出來,把母親的奶吸光,把父親的血榨幹。

好,我接著說,我記得第一次

到中學時,看到牆上有一幅世界地圖,我精神振奮。事情果如瘋子所說,我不過是地球上很渺小、很渺小,渺小到可以忽略不計的一個坐標,在我麵前有著鄉村、城鎮、省會、北京、香港和歐洲,還有寬闊無比的海洋,以及可能的船隻。它們就像圓規畫出的圓圈,讓我如此自卑。

我感覺不到自己有多少能量,我很痛苦。後來我終於把手放上去,告訴自己,省會隻有半根中指那麼遠,北京隻有兩根中指那麼遠,香港隻有一隻手腕那麼遠,歐洲遠點,也遠不過一隻胳膊。我們老師後來喝我的升學喜酒,說:“這是個奇跡,這家夥要成劉邦、成朱元璋了。”

但他們怎麼會知道我追逐的隻是一件衣服呢。我想我總會有一天大學畢業,總會有越做越大的事業,那時我就可以天天穿阿迪達斯,不但我穿,我老婆也穿,我兒子也穿,我們家世世代代都穿。我們老師說我成劉邦、成朱元璋,我覺得有一點我們是一樣的,就是占有欲。他們對江山有占有欲,而我對這件衣服有占有欲,這件衣服就是我的江山,就是我生命的象征—如果它是月球產的,那麼我要去月球;如果它是火星產的,那麼我要去火星。

我可以為它上刀山下火海。但是叔叔我錯了,我忘了“取之有道”的古訓,我悔青了腸子。一到省會的大學報到,我就開始四處打聽阿迪

達斯。他們笑我窮孩子想穿龍袍,沒有告訴我答案。也許他們自己也不知道。我足足找了三個月,以為省會是沒有了,隻能等考上北京的研究生後才能繼續尋找,但就在今天下午,就在這裏,秋山路,我看到了熟悉的字母:adidas。

我被一種恐懼情緒震懾住,遲遲不敢進店。我發覺自己齷齪、肮髒、貧窮,而裏邊一塵不染,潔淨如天堂。那些衣服看起來也很陌生,和我多年前見過的完全不一樣。但隻站了一會兒,我便又熟悉起來。我聽到衣服本身對我的呼喊。

我深呼吸,進到店裏,膽戰心驚地去摸,一個店員斜視著我,壓抑著她的怒火。我命令自己堅持住,把手停在衣服上—是的,很快我就感覺到當年感受到的—我的毛孔一個個打開,風從外邊刮入,沁人心脾。我時而幸福,時而酸楚,我隻是想哭。我幻想自己有很多很多錢,可以把這裏全買下來,包括這些都穿著運動衫的員工。但我看到的隻是自己的解放鞋和打了補丁的褲腳,我被自己寒酸的現實和店員們濃烈的敵意弄得十分委屈。

這時我想離開,但我戰勝不了那占有欲—人類發明這三個字真是太厲害了。就像餓狼不管不顧要占有婦女,強盜不管不顧要占有金子,我感覺有種力量推著我去做這件事。我最後下定決心時,想到我的父母就在土屋下無辜地睡著,就

要被倒塌的屋頂壓死,鼻子酸了起來……我現在很難形容那一刻的心理,既委屈又貪婪,既無恥又憤怒。我將拳頭慢慢伸進一件衣服裏,來回擦著,像擦拭嬰兒的皮膚,然後我聽到內心果決的聲音:動手。我張開五指,猛然抓牢衣服,像抓一條絲巾一樣將它抓走了。我在跑的時候,感覺速度很快,風在耳邊呼呼地響,樹在街道上快速倒退,但實際上我跑得很慢,就像是在噩夢裏跑,怎麼跑也跑不動。我輕而易舉地被抓了。其實在我意識到自己已完全占有那件衣服時,人就虛脫了。

五、李小勇的補充交代

叔叔,你不放過我,我就要回到那鄉村去了;我利令智昏,不懂事,對不起父母,對不起你。我不能這樣回去,這樣回去他們要被氣死,肯定被氣死;叔叔,我並沒有搶到手,希望你能原諒我;叔叔,如果我舉報別人,可不可以減免罪過?我說的那個穿阿迪達斯的婦女,用英語哼兒歌的婦女,聽我母親說,是被拐賣過來的,跑了幾次,被打成瘋子了,叔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