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怕,我會救你的,我這就來救你。他來過嗎?”
“沒。他消失了。我一度想,他當時隻是虛張聲勢,時間終將會改變一切。時間會讓他的憤怒消失。甚至我以為這威脅本身就是惡作劇,惡作劇就是目的,他依靠這個來懲罰我。這個國家畢竟還有王法。他嚇嚇我,嚇得我過不了日子,他的目的便也達到了。但正當我這樣想時,他托人從外地帶來一隻包裹,那裏有一個塑料袋,袋沿滴著透明的黃油,袋內裝著一根發黴的手指。那是他剁下來的食指。
“他就要回來了。”
盡管不太相信這說法,母親還是在盛怒中召集本族在街上的人,殺氣騰騰地去了二房劉村。“劉國華呢?劉國華在哪裏?”他們在這青壯年都外出打工的村莊呼吼,找到那矮小的房屋。男老人照例用左手扒住女老人的肩膀,拖著殘廢的右腿出來。
“你們算什麼東西?”母親說。那男老人嘴角瞬時流出一攤水,說:“說些什麼呢?”
“她說,國華害了她女兒。”女老人說,接著又對母親說,“你們也要講良心,我們世代都是農民,我也知道你們是城裏人,他們倆沒好上,我們從來沒怪過姑娘。不
是一個條件。”
“什麼不怪?你兒子說要殺了我女兒。”
“不可能,我兒子那麼老實。”
“怎麼不可能?”母親使了瘋,大聲嚷起來。隻見那男老人眼中滾下一滴球大的淚水,強忍著說:“你們走啊。”
“走什麼走?我今天特地來告訴你們,我們朱家就沒怕過誰。”
“走啊。”
“我隻是來告訴你們,我女兒這些年到你們家來,求你們,討好你們,好讓你們兒子回心轉意,不要禍害她。她值得嗎?你們配嗎?你們哪一點配得上她討好?”
那男老人怒得不行,顫抖著從隨身包裏抓出玻璃杯,擲過來,卻是在距母親還有一米時掉下。女老人馬上大哭:“都死了人啊,都沒一個人出來做主啊。”母親倒不怕什麼村人,就怕人家又要中風了,強上幾句嘴,便鎮定地鑽進車裏,一溜煙兒回到縣城。她找到派出所所長,所長二話沒說,將劉國華申報為追逃對象。
又過去兩年,風平浪靜。母親吃了往日好用強的虧,在老年生活中落了單,被一個練功團隊召去,每日傍晚大力鼓掌。一日用力過猛,頓悟,這世道原來是吃人的世道,從此便難清醒。她又偏偏是無神論出身,因此能在表象上自控,一時使外人不能察覺。隻是那瘋癲像肥肉,時常勾引著她心甘情願地走,一不朝前走,便如萬蟻鑽心。
那朱衛見情況如此,回家便少了。人們隻道閨
女是小棉襖,見著朱丹每日仍歸來。母親開始無休無止地折磨保姆,比如懷疑她投毒。那保姆是嘴角長胡子,大字不識一個的村姑,哪裏受得了這般侮辱,卷起鋪蓋要走,被朱丹拉住,加了兩百工資。朱丹說:“三姑,你好歹在這裏服侍八年了,就當她是個小孩,作弄她吧。”那保姆一聽,心軟了,後來還能開玩笑:“老怪,你說我下毒,我要下毒早就下了,等不到今天。”
母親說:“哼,你先吃,你下毒先把自己毒死最好不過了。”
保姆便大碗喝酒,大塊吃肉。然後她們在宅子裏曠日持久地玩遊戲。母親總是出其不意在角落放上畫過奇怪圖案的人民幣,裝作忘記了。保姆總是將它們收集起來,還她,她便蘸口水一張張地點,要是少了,便大叫:“我早就知道你是個不誠實的東西,你就這樣貪心,連主家這點錢都偷。”保姆便打電筒去找,不久便真找到五塊錢。
卻說一日,母親靈感來了,懷疑保姆將農村的親人接來住了,便閑不住,四處搜尋。她從一樓翻至四樓,一無所獲,便去了閣樓。通往那裏的樓梯又窄又陡,她是單手扶著腦袋走上去的。她一打開鎖,便見裏邊灰蒙蒙一片,一隻壯碩的烏鴉撲棱棱飛出窗戶。
兩隻用不幹膠粘得嚴嚴實實,又被包裝帶捆死的木箱躺在那裏,暗紅色的油漆尚未剝落。看得出來,它們時
刻等待被搬走,卻像是不幸的孩子被永久遺忘。母親抹抹蓋上的灰,心裏說:“我可是從來沒整理過這兩箱東西。”
她下樓找保姆,沒找著,便提著剪刀上來,撕裂不幹膠,剪斷包裝帶,將箱蓋揭開。一股陳氣幾乎將她熏翻。接下來她所見的,讓她癡愣。她先想到保姆父親是宰牛的,接著判斷這絕不是動物屍骨。她感到有意思了。這時,在她囫圇的腦海中,有兩件事正相向而遊,遊到一塊兒她就明白了。
屍骨……女兒。
但樓下此時正好傳來保姆爽朗的笑聲。三姑你還笑,你幹的好事,你殺了人,還藏屍在此,坑害我朱家!她跌跌撞撞下樓,手翻筆記本,找兒子朱衛和女兒朱丹的電話號碼。朱衛的手機一直沒人接。朱丹的手機也一直沒人接。第二次撥打時,朱丹已關機。母親便在一陣強似一陣的恐懼中下樓去,走進光明的中午。她穿過護城河,走進知書巷,就快要撞著女兒了,卻是側身轉進側巷。茲事重大。她抄近路去城關派出所了。而朱丹走完知書巷後,走過護城河,和社員飯店老板交鋒幾句,便走到家門口。慵懶的保姆提著毛線及時閃現出來,諂笑著說:“丹丹回來啦?”
“我媽今天怎樣?”
“還不是老樣子。”
“我看她跑出去了。”
“不怕,她會跑回來的,她怕我偷她的東西。”
果然不久,母親高叫著“別跑別跑
”,帶一夥警察跑來。這事有諸多蹊蹺處—瘋子報案從來沒人理,即使那老所長是她一世情人。他們從初中好起,沒牽過一次手、擁過一次抱、親過一次嘴,卻像世間最親的兄妹,一向都由他來忍讓、遷就她的驕橫。這天她啼哭著猛然跪下,所長便老淚縱橫:“如果是兒戲,就當是陪你兒戲吧,反正我也早退居二線了。”他帶著一名警察和兩名實習生走進朱家大宅。上樓梯時,他們看見朱丹正汗如雨下地朝下走,便一起退到轉角處,讓她先下。
“丹丹你這是怎麼了?”他問。
“沒事。”
她淒苦地笑著,扶著欄杆軟綿綿地走。大約十分鍾後,那四名警察在查看現場時茅塞頓開,爭先恐後朝下衝,其中一位還拔出槍。他們看見朱丹剛走到橋邊。這十分鍾啊,她隻走了十米,她的腳就像黏著巨大的口香糖,她就像在噩夢裏那樣無望地逃跑。
“我們發現死者的西服裏有劉國華的名片,他是不是你的初戀?”
“是。”
“他死了多少年了?”
“十年。”
據說在朱丹被銬起來時,母親突然清醒了,她撲在女兒和警察之間,以極其正常的語言號叫:“是我幹的,是我幹的!”
“是我。”朱丹說。
那老所長幾乎像拎一隻兔子那樣將她拎開了,她便抱緊他的褲腿,大叫:“是我殺的,我一刀一刀地殺,一刀一刀地剁,我將他剁得稀巴爛!”
“是我。”朱丹說。
此後母親便像紮進沒有終點的深霧,再沒正常過。她曾經去看守所門口守候,但並不知道守候的是自己的女兒,是保姆牽著她去的。當囚車馳過時,朱丹透過鐵窗,看見母親甚至在笑,隻是這笑容平淡而遙遠,像是彼此沒有任何血緣上的聯係。這件事轟動了整個縣城,甚至整個地區,每天都有許多人插著褲兜,來朱家門前,仰著頭參觀,有的人還掏出手機拍照。劉國華的親屬早就在這裏貼滿“血債血還”的標語,也拉上了橫幅。母親這時就像是他們中的一個,好奇地看著每一個細節,有時還用手撫摸白紙,用腦海裏殘存的對知識的記憶,念出一些字來。
案件在地區中院審理。出人意料的是,陳曉鵬忽然不顧母親的指責,動用父親及自己在政法係統的一切關係,替朱丹運作了起來。他請來一位名貫三省的大律師,那律師在法庭上隻一句話便使審理進入僵局:“死者係服食大量安眠藥自殺。”
“我的當事人在死者昏睡後,探了他鼻息,才知他已斷氣。在慌亂中,我的當事人將他拖到床底,藏好,後來出於害怕,將他分屍,試圖扔走。如按照現在的刑罰,她構成侮辱屍體罪,但在當時,法律並未規定這一罪名。”
“胡扯。”
那本來就已鬧過事的劉家親屬,在旁聽席上鼓噪起來。法官這時敲打木槌,用一種
長輩人的慈悲問:“被告,是不是這種情況?”
朱丹轉過腦袋,看見劉國華的母親正揪著一團白手絹,捂著唇鼻哭泣。哭著哭著,她用右手拇指和食指捉住鼻尖,清脆地擤下鼻涕,然後繼續歪頭歪腦地哭。在她大腿上有一張綴著白花的死者遺像。在意識到朱丹看她後,她站起來,大聲說:“可恨這女子,這些年來總是到我家來,不是騙我說兒子在廣東,就是騙我說兒子在福建,說我兒子一定要賺可以買下一個縣的錢才肯回來。你騙了我們多久啊。你這個騙子。”
朱丹說:“對不起。”
接著她轉過來,對法官說:“我現在呼吸平穩,神態放鬆,醫生說得對,當我轉身麵對恐懼時,恐懼便也如此。”
此後,公訴人要求出示證物。那兩箱子白骨便被抬來,其中一隻下肢還套著皮鞋,多數骨頭被當眾剁裂,裂口像開放著的喇叭花。“可以想見當時用力之猛。”公訴人說。
“這並不意味著什麼。你並沒有證據表明此案係他殺。”律師說。
“我們有被告總共八份供述。”
“我認為我們還是應該重證據而輕口供。”
“被告,你自己怎麼看呢?”法官這時又慈悲地說,他的態度引得旁聽席上一片震動,一夥由劉家邀來的親友拍起桌子來,紛紛批評起這世道來。卻是這時聽到朱丹說:“我要說是我殺的,你們就會判定是我殺的;我要說不
是我殺的,你們也就很難判定是我殺的。我如今要說,是我殺的。”
“你們可以知道,我家地板上有一塊劃痕,那是他皮鞋蹭的。你們可以看見他的鞋跟有蹭掉的痕跡。那是我勒死他時,他的腳在本能地往地上蹭。他喝了我泡過安眠藥的茶水,睡過去了,我扯下電話線,纏住他頸部,勒死他了。當時他的腦袋靠著我這邊肋骨,這塊肋骨現在還痛。
“人是我殺的。沒什麼好說的。你們劉家提出要賠償,我這些年一直在積,積了有七萬,算是對你們的補償。”
她說完後,現場一片安靜。那劉母舉起遺像,想說卻不知道說什麼,便搖晃著它。“別讓我看到他,惡心。”朱丹說。在處決她前,她寫了一封簡短的信,說:“曉鵬,你一定要相信我是愛你的,我一直都愛著你。我們的兒子屬於你。”
她在牢裏一直跪著,死命地閉著眼,就像槍決在即,但最終她是被注射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