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日子以來,嚴仲子一改過去前呼後擁的派頭,向來都隻是獨來獨往,不帶任何侍從。
這天他身後卻至少有十數個身著皂衣的奴仆相隨。
嚴仲子也穿上了深紫色的長袍。
他們一起垂手靜立在在清晨的薄靄中,看去恍如一群鬼魅。
弟弟條件反射地丟下行李,擋在我和母親身前,露出戒備的神情。
嚴仲子卻深深一禮道,聞聽今日是聶夫人壽辰,特備粗酒薄禮,前來拜賀。
語氣依舊溫和斯文。
我這才看清了那些奴仆手中確實捧著食盒、酒皿與各種禮品。
但為什麼這麼早就趕來等著?
難道他已經知道我們要逃走?
弟弟沒動,也沒說話。
我隻得疑惑地看向母親。
母親的眼中卻透出了悲戚的神色,輕輕歎了口氣道,小無,請嚴公子和各位家裏坐吧。
弟弟沒有反應。
母親伸出手去,搭在弟弟肩上道,今日是娘的生辰,你就聽娘的話吧。
弟弟這才擔起行李,默默轉身,慢慢朝家走去。
我攙著母親跟在後麵。
嚴仲子率領著奴仆們跟在最後。
我們已經無路可退。
壽宴很快開始了。
開始的氛圍有些奇怪。
後來卻居然漸漸熱烈起來。
因為弟弟不知為什麼喝了很多酒。
嚴仲子也喝了很多。
他們從有一句沒一句的對話到稱兄道弟地傾談,最後竟抱頭痛哭起來。
我剛要去勸解,他們又推開了彼此,相對哈哈大笑。
母親先是默默坐著,後來便稱身體不快,要我陪她一起退下了。
所以我也不知道這兩個男人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麼。
但自那晚過後,一切就都改變了。
嚴仲子不再總是賠著笑坐在我們家裏了。
他開始跟弟弟一起去賣肉,興致勃勃地觀看屠豬宰狗的過程,甚至自己也上前嚐試著動手。
他也開始跟弟弟一起硝製皮革,研究鞋子的結構與花樣,還時常讓家人和朋友帶來產自各地的各種各樣的鞋子給弟弟做參考,並親手繪製了許多圖樣。
賣完了肉和鞋子,他們便一起去喝酒。
常去的是巷口那家小酒館。
淺陋的店麵隻能勉強擺下三套桌凳,店主也已經老聵昏花,隻賣最便宜的燒酒,配些豆幹或花生。
這裏常常擠坐著疲憊的苦力或風塵仆仆的外路旅人,他們要的隻是一點廉價的溫暖與歇息。
可嚴仲子?
莫說他,就連他的奴仆也輕易不會到那種地方去的。
其實弟弟過去也不會去。
可現在兩人卻仿佛將那個破敗肮髒的小酒館當做了家一般,常常大醉酩酊後就伏案而睡。
有時竟真的就在那裏睡了一整夜。
老店主不但不驅趕他們,還會找出幾條油漬麻花的破被替他們蓋上。
母親初時還總讓我去找他們。
可找到了又能怎樣?
我是不可能將兩個沉重的醉漢徒手搬回家來的。
隻能呆呆守在旁邊,希望他們能快些醒過來。
但這基本是不可能的。
我實在不理解人為什麼要天天把自己喝得爛醉。
老店主說,是啊,姑娘,這是男人的事情,你是不會明白的……
男人的事情。
我看著流著涎水呼呼大睡的弟弟,隻覺得好笑。
他睡著了之後,仿佛又變成了那個懵懂的小男孩。
而嚴仲子無論醒著還是睡著,無論身在高堂華殿還是鄉野陋室,無論清醒還是酩酊,永遠是與眾不同的。
雖然他華貴的袍子上也濺滿了泥漿、肉末和市井的各種穢物。
雖然他黑亮的發髻也已經散亂,且沾上了草屑和毛皮,打著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