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1 / 3)

第二章

盡管絕望之際、無盡的憾恨讓他滿心惦念著的俱是「若能重來」,可蕭宸怎麼也沒想到已被父皇親手射殺在北雁陣前,又被迫以魂靈之姿眼睜睜地看著父皇為復仇而眾叛親離、生機盡絕的自己……竟真能有從頭再來的一日。

看著自己肉嘟嘟的小短手、感受著週身如骨附髓的虛弱和疼痛,紫宸殿內,饒是昔日的少年皇子、現在的六歲孩童感覺再怎麼不可思議,也不得不接受眼前令人難以置信的現實。

──他重生了,重生在了他六歲那年、就在他吃了那盤「特製」的桂花糕之後。

對此,蕭宸既覺得萬般慶幸、又有著少許苦澀和無奈。

覺得慶幸,是因為在經歷了那樣可憐而可悲的一生之後,能有重頭再來扭轉幹坤的機會;覺得苦澀和無奈,是因為他雖然僥倖得以重生,卻重生在了一個極其尷尬、同時也徹底改變了他此後人生軌跡的時點。

思及醒轉後時不時能見著的、近侍宮人交錯著惋惜和憐憫的眼神,便已非頭一遭經歷,蕭宸心下仍不由一陣窒悶。

雖說……旁人會有這樣的反應,本也無可厚非。

畢竟,盡管父皇對他的愛寵看重隻增不減,但出事之後、孫醫令「年壽不永」、「恐一生纏綿病榻」的一番判斷,卻已從根基上斷了他承繼大位的可能。

而在此之前,身為元後嫡子的他,卻一直都是被父皇與滿朝文武當成儲君看待的。

上一世,蕭宸做為一個真正的孩童,最開始其實並不十分明白自己身上的變化究竟意味著些什麼──那時他光應付身體的病痛與衰弱就已精疲力竭,又一直待在被父皇把持得密不透風的紫宸殿裏,如何能曉得外麵的風雲色變?卻是直到年紀漸長,慢慢懂了事、知了理、開始瞧出自己與幾位兄弟之間的區別,才真正意識到六歲那年的那盤桂花糕……究竟對他帶來了怎樣深遠的影響。

而如今麼,他的身體依舊是那個羸弱不堪的六歲小兒,魂靈卻已換作了在十八歲那年不幸枉死的少年皇子,對前生早就體驗過一遭的事,自然看得更加清晰透徹──蕭宸清楚,若不是他自小被養在父皇身邊,週遭圍繞著的都是父皇千挑萬選之後留下的心腹側近,隻怕出事之後接踵而來的,便是某些趨炎附勢之人的怠慢甚至冷遇了。

說到底,不論出生如何尊貴,都改變不了他自幼喪母、身邊除父皇之外再無人可以倚仗的事實。

父皇後來會迎他的姨母小樓氏入宮、甚至立其為繼後,也是出於這個原因。

小樓氏一直以來對他多有照拂,蕭宸也與這位姨母頗為親近;所以那個時候,誰都沒想到以往待他有若親子的小樓氏,會在有了自己的孩子之後漸漸將他當成了眼中釘、肉中刺,甚至為了給自己的孩子、他的五弟鋪路,利用他的信任親身參與進了那場奪去他性命的陰謀。

──康復後的蕭宸之所以會和父皇吵著要離宮出遊,就是因為小樓氏的攛掇。而他出遊的行程和目的地,也都是在小樓氏「推心置腹」的設想籌謀下逐一擬定的。

蕭宸被毒傷的是身體不是腦子,雖因過去的經歷在處事上稍嫌天真,卻不是蠢人。所以出事被擒之後,他很快就將之間的關節想了個明白,也因此猜到了小樓氏在其中扮演的角色。

他一旦身死,五弟就會成為父皇唯一的嫡子。以大昭歷來立嫡先於立長的傳統,這樣的「唯一」自然相當可貴──雖然五弟尚嫌年幼,較之幾位兄長有著明顯的劣勢,但以父皇未及不惑、正是春秋鼎盛的年紀,自然還有的是時間等年幼的嫡子長大成才。

可縱然清楚「人不為己、天誅地滅」的道理,一想到隱隱被他當成了母親看待、在他心底信任親近的程度亦僅次於父皇的姨母竟也那樣盼著他死,蕭宸便不由得一陣黯然。

如今回想起來,他那僅僅十八年的短暫人生,似乎過得很是失敗。但若說不幸,在他那些兄弟和滿朝文武眼裏,他又無疑是十分幸運的。

蕭宸的幸運,始於他的出生。

他生於元月正旦,正是一元復始、萬象更新的日子。當時,即位邁入第二年的蕭琰正於前朝含元殿接受百官朝賀,卻先是由後宮傳來了嫡子誕生的消息,接著又收到了邊軍的八百裏加騎急報,道是衛平、鎮北二軍成功克復全境收歸失土,將北雁軍隊徹底逐出了境外,結束了長達十年的康平之亂。

新年伊始便迎來這兩個好消息,說是三喜臨門都不為過,自然讓整個大昭上下一片歡騰。其間更有知機之人主動上奏,言北雁敗退是為除舊、中宮誕嫡子是為布新,二事接連發生乃是天意,故奉請聖上順勢改元、以迎新象。蕭琰聞之喜甚,遂從其請改年號為「隆興」。

俟退朝後,蕭琰入中宮探視皇後樓氏與初生的二子,對乳母懷裏眉目俊秀、眼神靈動的嫡子更是喜愛到不行,直言次子應天時而生,「實乃朕之麟兒、可堪重任也」,便無視大昭皇室新生兒需滿週歲方得命名的舊俗直接將初生次子取名為「宸」。

「宸」之一字,最直接的意思是「屋簷」,卻也有引申借指帝王之義。放在平常人家,這樣一個名字或許沒什麼特別的;可放在皇家,便不能不教人多想了……尤其蕭宸是中宮所出、實實在在的嫡長正朔,本就尊貴的身份搭上這麼樣一個充滿期許的名字,也無怪乎滿朝文武都將他當成實質的儲君看待了。

而蕭琰對待這個次子的態度,也清楚表達出了這樣的意向。

因樓氏產子之後虧虛體弱,蕭琰索性直接將次子接到了身邊撫養,就是蕭宸半夜裏時有哭鬧,他也絲毫不嫌煩。後來樓氏病故、中宮虛懸,後宮不是沒有嬪妃旁敲側擊地暗示想將蕭宸接過去撫養,欲以此圖謀中宮之位;但蕭琰對此卻一律無視,便是後來立了小樓氏為繼後,也一直執著地將愛子養在身邊。

人與人之間的感情本就是處出來的。就算蕭琰對這個嫡長子的看重最開始更多是出於時勢和政治考量,也在朝夕相處中逐漸變為了發自心底的喜愛與疼寵。他與愛子同吃同睡,就連忙於政務之時,也總會讓人將蕭宸的搖籃放在禦案旁邊,每每批奏折批累了就會側頭逗一逗愛兒,既是放鬆也是培養父子感情。

待到蕭宸年紀漸長,蕭琰便開始帶著他看書認字。認字的「道具」依舊是他禦案上彷彿永遠批不完的奏折,而他也總會在教導愛兒認字的同時盡量用淺顯的字句說一些朝堂上的事,間或對上奏之人的書法做個簡單的品評。蕭宸本就生得聰慧,有他這樣帶著,便也懵懵懂懂地知曉了何謂家國、何謂天下,然後在父皇寫滿期許的目光中一點一點明白了自己日後將要背負的責任。

簡而言之:在還不知道「太子」究竟意味著什麼的時候,蕭宸便已有身為一國儲君的自覺了。

蕭琰是克復江山的中興之主,眾所公認的明君,有他言傳身教,眾臣需要擔心的也隻是這位小殿下會不會被寵壞了而已。蕭琰同樣在意這一點,所以心下便有不捨,卻還是在愛子信誓旦旦地說要「長大」、「獨立」時同意他搬了出去,卻不想因此讓人鑽了空子,讓愛子吃下了那盤摻毒的桂花糕。

以蕭宸出事之後的身體狀況,再想讓他繼承大位便不是眷寵、而是催命符了。是故蕭琰縱有不甘,卻仍隻得做出了相應的姿態,開始將視線往其餘諸子身上放,又迎了小樓氏入宮,隻盼能多一人好好照拂這個因他的輕忽而失去了健康的愛子。

而對育有皇子的後宮妃嬪而言,蕭宸既已無緣大位,便不再構成威脅,自然也樂得在明麵上與這個聖寵不衰的皇二子為善。

可蕭琰雖暫時熄了讓愛子繼位的心,卻始終不曾放棄找尋治癒愛子的方法──在他想來,蕭宸就算隻做一個閑散王爺,也得有個健康的身子才能活得開開心心。如此十年下來,蕭宸自個兒都已經認了命,他卻皇天不負苦心人、在尋尋覓覓十年後終於找到了能夠治癒愛兒的奇人異士。

據高人所言,因當年的餘毒滯留身體太久,蕭宸就算康復,身子骨也依舊比常人更禁不起勞累。但相比之前見不得風、受不得涼,且一勞累就會高燒不退的狀態,這樣的狀況無疑已經好上太多太多了,是以父子二人都頗覺驚喜,更有幾分難以言說的慶幸。

──那個時候,不論是蕭琰還是蕭宸,都沒有想到這樣的「好事」,最後會反過來成為蕭宸的催命符。

回想前生、對照今時,蕭宸固然對自己又一次著了那盤桂花糕的道──盡管吃下點心的「他」並不是他──有些無奈,可一旦靜下心來細細思量,便又感覺這樣的遭遇於他而言,也未嚐不是一種保護的方式。

以前的他單純無知,不曉得君王的愛寵會為他引來多少敵意,全賴父皇的百般照料庇護才得以順利長大。而如今麼,盡管蕭宸因為連日高燒昏迷、對中毒事件的首尾不甚清楚,卻也知道他「年壽不永」、「恐一生纏綿病榻」的病況多半已傳遍了前朝後宮。若後續事態的發展仍如前世那般,他病弱歸病弱,卻也能迎來好一段消停日子……所謂禍福相倚,不外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