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3 / 3)

也因為如此,盡管蕭宸早已過了適合習武的年紀,蕭琰還是在愛子病癒後逼著他背下了這套功法,隻想著若得遇機緣,興許還有派上用場的機會。

那個時候,誰也沒想到好不容易得以病癒的蕭宸,會在僅僅一年後就淪落到了被親父射殺於北雁陣前的下場;更沒想到這套功法確實有了派上用場的機會,卻是在蕭宸玄之又玄地重生回了六歲那年之後。

蕭宸雖然從小被蕭琰慣著,但在大事上卻向來對父皇言聽計從,這篇功法自也記得十分牢靠。落於北雁之手時,他還臨時抱佛腳地嚐試了一番、想著若能成功,興許便能憑此脫困……或許是他真的天資不凡,盡管岐山翁斷言他年歲已過,練起內家功夫事倍功半、成就有限,但身處絕境之中,他卻仍是在幾番嚐試後順利捕捉到了一絲氣感,單憑自己的力量入了習武的門徑。

隻可惜他學得太晚。

以北雁對他的「重視」程度,就算換了個武功已有小成的人都很難逃出生天,更何況是才剛練出一絲真氣的蕭宸?更別提他之後還經歷了種種極為殘忍的刑求和折磨,連想保持意識提起精神都是極難,又遑論修練?

但也虧得先前那麼番經歷,讓蕭宸對自己接下來該怎麼做多少有了點底。

既不想重複前生的老路、不想再成為讓父皇時時掛心擔憂的負累,體內的毒自然是無論如何都要除的……唯一值得煩惱的,便隻有該如何將此事告知父皇而已。

打清醒之初,蕭宸便決定將前生的悲慘結局當成自己心底的秘密,自然不可能將功法的來源同父皇照實說出。可若全盤隱瞞,且不說他父子二人同吃同住、平日起居全在一塊兒,單是父皇對他細緻入微的關懷照料,便注定了此事絕無可能瞞過父皇之眼──尤其父皇是他最親近也最信任的人,不論蕭宸心中是否有所顧慮,都不可能隱瞞自己身體遲早能完全康復的事、讓父皇像前生一般時刻掛心他的身子。

不能說出真相卻又不願隱瞞,可行的解決方式,自也隻有胡亂編造些奇奇怪怪的來由一法了。

雖然蕭宸對此其實不怎麼有信心。

他從小養在宮裏,偶爾幾次出去也是給父皇帶著的,自然沒有遇上什麼奇人異士的可能──若真有奇人異士能潛進宮中和他說這些,隻怕父皇最直接的反應便是加強戒備四處搜檢,同時千叮嚀萬囑咐讓他不可輕信了。在此情況下,他要給功法編造個由來,便多半隻能假借托夢了。

可就算是托夢,這托夢的人選,卻也得煞費一番思量。

他想過假借已逝的母後之名。但母後在他剛滿週歲不久便已因病過世,他又是自小被父皇養在身邊的,對母後的印象幾近於無,全是靠著宮裏的畫像和姨母的麵容才能想像一二……且不說如今小樓氏尚未入宮,他就算於夢中見著亡母,按說也不大可能「認出」母後的樣貌;單單就父皇的行事作風而論,若他將此事歸到母後身上,父皇少不得會因此加恩樓家、甚至因而如前世那般迎小樓氏入宮「照顧」他……

而這絕對是蕭宸無論如何都不想見到的。

雖說姨母陰謀置他於死是前世的事,他就算再怎麼恨,也沒有為了今生尚未發生的事情報復對方的道理,但要他再像前生那樣親近、信賴姨母,也是沒有可能的事。他不曉得姨母是否曾有過真心實意地待他的時候,卻很清楚要想避免前生的遭遇,最好的方式就是釜底抽薪、徹底絕了姨母某方麵的念想。所以縱然偽借已逝的母後托夢算是相當合情合理的借口,他卻終究還是放棄了這個選擇。

至於其他可行的說法,目前蕭宸想得到的有二。一是假托神佛之名,也不用描述得太過詳細,隻要提供一點似是而非的描述,父皇自然會循著他提供的「線索」加以推斷。

今日若換做旁人,少不得還得思量一下隨意假托神佛之名行事會否引來帝王猜忌。但蕭宸同父皇一向感情深厚、親密無間,重生之後又僅僅是個六歲小兒,自然不擔心父皇因此對他生出疑心……問題隻在於一旦假托神佛,便等同撇開了前生真正有恩於他的岐山翁了。

他同岐山翁相處的時間雖隻短短兩三月餘,可對總是感歎兩人師徒緣淺的老人還是頗有幾分好感的……尤其他今生雖仍未與岐山翁相識,但要想痊癒,卻仍需得靠著岐山翁的功法,自還是承了對方的情。

蕭宸雖含恨而死、又含恨重生,心中的是非觀卻未因此扭曲,自也不會自以為是地認為那些都是他應得的,甚或萌生出「一切都是別人欠他的」之類的可笑想法。想到岐山翁、想到前生即使告老了都仍掛心著他身體的孫醫令,他最終仍是放棄了將功法來源假托神佛的打算,選擇了最後一種說法。

那便是將一切「栽」到岐山翁早逝的獨子身上。

以他六歲的稚齡,也不必將前因後果說得太過詳細,隻需告訴父皇有異人托夢,道是不忍見老父孤獨終老,故尋得有緣人代父收徒……有完整的功法為證,再佐以「岐山」、「衛平軍舊人」之類的模糊線索,父皇自然能借潛龍衛的耳目將事情的「真相」加以補全。

至於和岐山翁的師徒情份、還有孫醫令與岐山翁之間目前還未有機會萌生的友誼,隻要有了機緣,便不愁沒機會發展出來……至少於蕭宸而言,將功法來源假托於岐山翁獨子,算是目前所能想到的方式裏最讓他心安理得的一種了。

將大致擬定的設想在腦海裏過了遍、確定沒有什麼明顯的破綻和闕漏之後,蕭宸這才鬆了口氣,頂著有些昏沉的腦袋將視線投往了門口。

因著年幼體弱、又被毒性傷及了根本,一天十二個時辰裏,蕭宸至少有七個時辰處在昏睡之中,餘下的五個時辰也往往隻有兩個時辰稱得上清醒,其餘的時間則多昏昏沉沉的……也因著如此,他的思維判斷雖都屬於十八歲的蕭宸,這一番思量卻仍耗了他兩三天的光景才得以慢慢設想周全。

事實上,若不是他堅持每天都要醒著與父皇相處一段時間,以他如今的身體狀況,一天睡上十個時辰都算不上稀奇。不過有了前生的經驗,盡管蕭宸對兒時的記憶有些模糊,卻也知道目前的情況隻是過渡。有孫醫令的金針之法和諸般藥物配合,他固然要經歷一番於孩童而言頗為折磨的治療過程,身體卻也會因此好轉不少。

但那都是「之後」的事。

現如今,蕭宸時而抬眼望向殿中緊閉的窗欞、試圖透過薄薄的窗紙窺見外邊的天色,時而將目光對往同樣緊閉的殿門,就盼著正於前朝辦公的父皇能在他撐不住昏睡過去前回到寢殿,讓他能及早交代出功法的事,也好讓父皇少上幾分擔憂。

而年幼的皇子這副殷殷期盼、望眼欲穿的模樣,自然全入了週遭隨侍的宮人眼裏。

自上回出了事後,震怒的蕭琰又著曹允將整個紫宸殿的宮人調查清洗了一番,如今留下的都是心腹中的心腹。其中置於蕭宸名下近身照顧他的有女官四人,兩人是以前在元後樓氏身邊服侍的,分別喚作芰荷和藕花,對蕭宸最是疼愛忠心;另二人則是潛龍衛培養出來的暗探兼影衛,配合著芰荷和藕花改名芙蕖和菡萏。當初蕭宸中毒,便是當時還未歸到蕭宸身邊的芙蕖和菡萏處置及時,才保住了他的一條小命。

本來按大昭儀製,皇子身邊當另配一名內侍總理日常起居事宜,但蕭宸如今又搬回了紫宸殿正殿,起居坐臥都與父皇一塊兒,這些瑣事自然有曹允處理,便也省去了這一項。

見蕭宸一雙黑白分明的丹鳳眼都有些惺忪欲閉了,卻猶自強撐著不肯休息,芰荷和藕花心下憐意大起,卻因不便窺伺聖蹤而隻能替靠坐在床榻上的孩童攏了攏身上披著的小鬥篷,勸道:

「二殿下身子要緊。若真累了便休息一下吧?」

「……現在什麼時刻了?父皇還要很久才會回來麼?」

「如今申時未過,恐還需一段時間。」

「是麼……」

蕭宸知父皇素來勤於政事,近來雖因顧念著他的狀況而回來得早一些,也往往要到酉時才會離開前朝,心下不由有些鬱悶。

隻是他如今見不得風,就算想耍任性撒潑去前朝找父皇都有心無力;又感覺熟悉的疼痛與虛弱感隨著精神不支開始一波接一波地湧上,眼皮子更是越發沉重,讓他終究沒能如願硬撐下去;而小腦袋晃動的方式,也隨之由左右張望轉為了規律的上下起伏。

瞧他睡去,芰荷和藕花失笑之餘也沒忘記將仍然靠坐在床邊的孩童安置妥當,讓小主子得以睡得更加安穩些……卻到一個時辰後,蕭宸於半夢半醒之間被一雙熟悉的臂膀輕輕摟住,他才迷迷糊糊地睜開了雙眼,望見了那個讓他日思夜想、兩世為人都依戀不已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