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自打那日由父皇口中得知了那盤桂花糕的真相、和其後名為「高氏」的禍患之後,蕭宸心底就一直記掛著這件事。
他雖不認為自己有辦法解決連父皇都覺得棘手的難題,可相比於從頭到尾都被蒙在鼓裏的前生,重來一世、父皇態度上的轉變,卻讓蕭宸在倍覺振奮之餘,亦不由萌生了幾分「自個兒也該做些什麼、方得不負父皇如此期待」的使命感。
所以他開始在閑暇時設想起能用什麼樣的方式解決高氏之患,同時努力回想上輩子高氏一係和鎮北軍之事究竟是如何落定的……隻是前者費了他許多功夫,最後也隻得了一個「需得從長計議」的結論;而後者麼,上輩子的他被父皇保護得太好,就算長大後多少猜到了那盤桂花糕十有八九出自於高貴妃的手筆,也是在一切塵埃落定之後了。所以對於高氏的敗亡,他隻有些許片麵且稀薄的印象。
蕭宸隻記得事情發生在他十二歲那年,先是高如鬆「暴病身亡」、接著是部分鎮北軍不聽將令無旨而動、被繼任的鎮北大將軍撤職查辦……最後,深宮中的高貴妃因痛失兄長哀慟過甚一病不起,終至藥石罔效鬱鬱而終,隻留下了當年才十歲的皇三子蕭宜。
前生與高氏相關之事,蕭宸能想起來的也就是這些了。
如今想來,雖然他得知的僅僅是最後的結果,但從父皇對高如鬆的忌憚和誓要收復鎮北軍的決心來看,高氏兄妹二人的死必然都是存在著蹊蹺的──按他推測,高如鬆會「暴病身亡」,應是父皇收攏鎮北軍的計劃已進行到最後階段,可仍佔著「鎮北大將軍」之銜的高如鬆卻仍堅持抗旨拒不回京,父皇不得已之下才不得不放棄了更加光明正大的方式,改而以其人之道還施其身,讓高如鬆也經歷一回被「北雁間人」暗害的滋味。
高如鬆死後,鎮北軍應當已有大半成功為朝廷所掌握,隻有少數原屬於高如鬆的親信仍未能順利收服。考慮到高如鬆的「豐功偉業」,繼續留著這些人隻會徒然給鎮北軍帶來禍患,於是便有了「部分鎮北軍」無旨而動意圖挑起邊釁之事,讓繼任的鎮北大將軍得以名正言順地剷除高如鬆遺留的心腹,讓整個鎮北軍得以徹底落入朝廷的控製下。
高貴妃本就是仗著手握鎮北軍大權的兄長才能在後宮得勢;高如鬆一死,深宮中的高貴妃自然再無奧援……到了這個地步,就算蕭琰不親自動手,宮裏也多的是想讓她「病故」的人;其下場如何自也是可以預料的。
與高氏一係有牽扯的人中,唯一稱得上難辦的,便隻有當年才十歲的皇三子蕭宜了。
十歲,一個半大不小、怎麼看怎麼尷尬的年紀。
倘若再小上一些,孩子還不怎麼懂事記事,就算是高貴妃親自教養的,多少還有那麼幾分扳回來養直了的可能性;而若再大上一些,十多歲的人,要說與母家的陰謀全然無涉也是極難,要想懲處也有個由頭,自然比「十歲」這個不上不下、正卡著一半的年紀要好得多。
前生的蕭宸雖不曉得這些顧忌謀算;可對於蕭宜這個三弟,他仍舊不怎麼喜歡得起來。
──當時,因背靠著高氏,在諸子中相對「尊貴」的蕭宜自他出事之後儼然成了諸皇子中的小霸王。饒是蕭琰不久後便迎了小樓氏入宮為繼後,但因著小樓氏暫無所出,蕭宜的「尊貴」仍是一時無兩,行止間也直將自己當成了無名的儲君看待──這多半是高貴妃灌輸給他的──甚至就連麵對諸皇子裏身份最高的蕭宸時,也不曾在這位嫡兄麵前收斂多少。
事實上,盡管蕭宸因體弱而深居簡出、同三弟見麵的機會屈指可數,可或許是高貴妃在教孩子上確實「頗有一套」、將某些觀念灌輸得太過徹底,蕭宜在「懂事」前便對蕭宸時有不遜之言;「懂事」後雖學會了在表麵上裝裝樣子,言詞間卻仍多有憐憫尋釁之意……他對備受蕭琰寵愛的蕭宸尚且這般,對其他幾個兄弟的態度自然更不用說。也因著如此,高貴妃「病故」後,帝王雖未對這個三子做出任何處置,仍居於內宮中的蕭宜卻很快便陷入了孤立無援、人人喊打的窘境,直到十六歲那年因牽扯進蕭宸之死徹底被帝王厭棄,就此剔除宗籍貶為庶人,帶著幾許錢物被逐出了京城。
依照蕭宸對父皇脾性的瞭解,考慮到昔年「皇嗣案」發生時、蕭宜不過是個連事理都不怎麼明白的四歲小兒,便是這個陰謀的直接「受益者」,蕭琰也不至於因此將其定罪……許是因著這般,盡管其後數年間,蕭宜已一點一點被高貴妃養歪了性子,蕭琰對他也僅僅是漠視而已,並不曾在處置高氏兄妹後對這個三子下手。如果不是蕭宜後來不甘於凡自個兒摻和進了暗害蕭宸的陰謀裏,也不會讓蕭琰找到將他革出宗籍貶為庶人的借口、讓蕭宜徹底丟失了作為皇子的身份。
兩世為人,因著前生的慘烈下場、和今世來自於父皇的提點,蕭宸終於真正意識到上輩子的自己,究竟被父皇保護到了怎麼樣的地步。
回想起來,盡管上輩子的他最終還是在自己的天真下枉然葬送了性命,可若不是有父皇千方百計、殫精竭慮地護著,身處宮闕的他又如何保得住那份天真?就算他確實對這些權謀籌算之事有些靈性,略有所知跟徹徹底底地牽涉其中也是完全不同的兩回事……至少,單就高氏之事而言,若無父皇點醒,他是絕對想不到背後還有這樣多的玄虛、牽扯和顧忌的。
所謂醍醐灌頂,不外如是。
可為此深思細量後,蕭宸固然收穫頗多,付出的代價卻也十分可觀──因著思慮過甚、耗神過度,病情本已穩定的他隔天便陷入了長達三日的昏迷與高燒之中。若非體內自成循環的真氣始終生生不息地吊著他的元氣、維持住他的生機,就算沒因此玩掉小命,隻怕也會讓本就殘破不堪的身子再形惡化幾分。
知曉事情的原委後,便是孫醫令這樣知所進退之人,都忍不住拐彎抹角地刺了帝王幾句「揠苗助長」、「愛之適足以害之」;蕭琰自個兒更是又急又悔,對自己不知該算是掉以輕心還是得意忘形的舉動十分懊惱──在他想來,愛子再懂事也不過六歲,哪裏曉得什麼時候該適可而止?而他這個做父親的,明明該比誰都小心留意宸兒的狀況,卻因宸兒看似「好了許多」便失了分寸……若因此有了什麼萬一,又該找誰後悔去?
也因著這一折,盡管蕭宸最終有驚無險,差點被嚇去半條命的蕭琰也放棄了原先盡早培養愛子接觸政事的打算。他仍舊將處理朝政的空檔耗在了病弱的愛子身邊,談論的話題卻已由那些讓他心煩意亂的政務變為了自己少年時的種種見聞和經歷,用說故事一般的口吻避開過於複雜的謀算,隻將重點放在了培養愛子的眼界和大局觀上,讓蕭宸得以夯實基礎,卻又不至於因此思慮過甚損及根本。
對此,初窺權謀門徑的蕭宸雖覺得有些可惜,卻也知道在自己的身體真正好起來前,將有限的心力耗費在這些事情上麵,無疑是撿了芝麻丟了西瓜一般的愚蠢舉動……所以他最終克製住了自己心底蠢蠢欲動的求知慾望,隻專心將時間和全副精力用在修習生生訣上,就盼能早一日累積到足夠的真氣邁入大周天,從而得以化解體內殘餘的毒性、徹底擺脫這禍害了他兩輩子的桎梏。
──如此這般,三年的時間,一晃而逝。
或許真真是失之東隅、收之桑榆,蕭宸雖因那盤桂花糕而經歷了種種難以承受的苦痛,卻也因此得遇機緣,在武道上展現出了身為皇子的他原先多半會給埋沒的驚人天賦──僅僅兩年不到,純靠前生記憶窺得武學門徑的他便已成功晉入了大周天,開始嚐試操控體內的真氣逐絲深入髒腑、一點一點化解起了體內殘餘的毒性。
他被「代父收徒」一事純屬子虛烏有,就算腦海裏仍清楚記著前生岐山翁的諸般講解,可要想付諸實踐,仍需得靠著他自己慢慢摸索……好在逼毒之事他前生便已經歷過一遭,體內的生生之氣又十分溫和養人,整個過程雖進行得有些磕磕絆絆,卻仍隻耗費了一兩年的光景便將體內的毒性去了個七七八八。
毒性漸去、帶來的影響隨之減弱,他損失的元氣自也慢慢補了回來;而那張長年蒼白的小臉蛋,也因體內生機的恢復漸漸顯出了幾分喜人的血色。
但恢復的過程畢竟是需要時間的。他受損的根本雖已在體內真氣的調養下逐漸修復,有些影響卻不是那麼容易就能補回來的……而其中最為明顯的一項,便非他的身量莫屬了。
這三年間,盡管各種補元益氣的湯藥始終未斷,可因殘留的毒性作怪之故,蕭宸身子在營養上的「收支」隻能說是兩兩持平,身量自也沒什麼增長;明明已經九歲了,整個人看來卻比七歲的蕭宜還要嬌小單薄不少……就算蕭宸清楚自己遲早能夠把欠下的份「長」回來,可偶爾見著蕭宜的時候,迎著三弟「俯視」的眼神,那種矮人一頭的感覺,卻仍讓骨子裏是個成年人的他多少有些鬱悶。
──當然,較之前生,僅隻是「有些鬱悶」的現在,無疑已經好上了許多。
兩世為人,同樣是從六歲到九歲,盡管蕭宸對前生年幼時的記憶並不十分清晰,卻仍沒少把前生的事拿來和這輩子的經歷做比較。而讓他慶幸的是:雖然有些事──例如他的身高──確實沒有太大的改變;但在他真正在意的層麵上,事情的發展,卻與前生有了相當大的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