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一張小臉凍得青紫,抖抖索索把袋子和箱子放下,又在炭火邊烤了一會兒,那凍得僵硬彎曲的小手方伸得直了。陸二爺瞅了眼那袋子和箱子,原來是一袋米,約莫五斤來重,箱子是個書篋,比米袋還大些。隻見那少年暖完了手,又從袖中扯了塊辨不出顏色的帕子來放在地上,接著竟脫了鞋,露出一雙白生生的腳丫子出來站在帕子上。那鞋已經被雪濕透了,足趾尖兒還破了個洞。少年把鞋放在火邊烤著,小腳在帕子上擦了擦,呼了口氣,終於低頭伸手去解那大棉襖的扣子。
場中固然大多是常客,亦有不少是最新近慕名而來的,俱都目瞪口呆地看著那少年自顧自地做著這一連串事兒。良久,方紛紛竊竊私語起來。
「這就是那小先生?這麼小?講得出那《金鼓名將傳》?扯吧!」
「這小先生……怎的這麼窮酸哪!」
「可憐啊……」
「怕是沒爹沒娘才會這麼小就出來說書吧!」
……
場中正騷動間,忽聽見那少年開了口,清清亮亮說了句:「今日好大雪。」
仍是埋頭費力解著扣子,那大襖顯然是大人的衣服改的,襯得那少年愈發單薄羸弱。然而一句出來,場中頓時鴉雀無聲,怔楞著麵麵相覷,不由自主地點著頭,紛紛附和道:「是啊!」「是啊!好大雪!」
少年終於把那大襖解了下來,露出裏麵穿著的白色粗布小袍子,洗得發舊。將火邊的鞋子翻了一麵,又道:「片片大如鍾。」
眾人茫然,想想雪片大如鍾,也挺形象啊!莫非這小先生直入主題,已經開始說定場詩了?
少年有模有樣地抻了抻小袍子,蹭著足底的帕子轉過身來麵對眾人,頗是孩子氣。陸二爺看著那少年的模樣,隻覺得他五官生得並非不好,然而放在一起,卻令人覺得平平無奇,倘是放在這一場的百千人中,定是泯然眾人了。然而少年忽然咧嘴一笑,眸子頓時生了五色神采,令人目眩神惑。
他笑嘻嘻道:「黑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腫。」
場中一靜,許久才爆發出一陣大笑來。陸二爺搖搖頭,本以為這少年能說書,看著也十分文氣,作出詩來,竟這般粗俗。「難怪也隻混得了湧金口!」陸二爺自言自語道。
少年抿著唇,站在場中,待眾人漸漸止了笑,方拱手道:「小子貪書誤了時辰,讓列位看官久等,實在罪過。小子講完了《名將傳》後,將奉送一段《南海十六國記》以表歉意。」
場中一片歡呼叫好之聲,陸二爺聽見旁邊一人對身邊人道:「你是不知,小先生在湧金口是以講番國的奇風異俗揚名的,那《南海十六國記》,恐怕比《金鼓名將傳》還要精彩呢!」
少年拿下鞋套在腳上,慢吞吞移到桌台前,清了清嗓子,一聲驚堂木脆響,滿座噤聲。
「掃蕩殘胡立帝畿,龍翔鳳舞勢崔嵬。
左環滄海天一帶,右擁太行山萬圍。
戈戟九邊雄絕塞,衣冠萬國仰垂衣。
太平人樂華胥世,永永金甌共日輝。」
「這首詩誇我朝聖上之霸業鴻祚,贊京都昌榮盛景。想我朝聖上雄圖壯誌,東征西討,北伐南撫,重開千秋之一統,萬世之太平,豐功偉烈,震赫宇宙。」
「說道帝者丕業,便不得不提戰功赫赫的千古名將。列位看官今日來此,必然已經知曉小子這《金鼓名將傳》,講的是自三皇五帝以來,歷朝歷代金戈鐵馬、氣吞萬裏如虎的不世英雄。列位看官便要問了,歷朝歷代都講了,為何不講我崇光一朝的名將?難道我崇光一朝,便沒有足以千古流芳的英雄和名將了麼?」
少年頓了一頓,場中略略騷動起來,但聞人聲議論道:「……我朝鐵衣十八騎、蕭山五虎……哪一個不是鐵骨錚錚的英雄?更別提威震天下的靖海王、晏江侯了!……」
少年微微一笑,一拍驚堂木——「列位看官說得不錯!當今天下,入得了小子這金鼓名將傳的——」他豎起三根手指搖了搖,「有三位。」
座下更是一片沸騰,有人大笑道:「小先生好大口氣!」「可不是!天下英雄,竟隻有三人入得了小先生的眼!」
少年毫不理睬場中人的挑釁,眸中神采飛揚,繼續道:「但人之功罪,講究一個『蓋棺論定』,也就是說,小子這金鼓名將傳,隻——講——逝——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