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道阻且長

地牢之中無日無夜。左鈞直再醒來的時候,也不知是何月日,是何時辰。腹中空虛,便也顧不得股臀火燒火燎般的疼痛,撈過鐵欄外的食盤就著手吃了一大口。

餿臭酸澀。

左鈞直腹中一陣翻江倒海,嘔吐起來,然而肚中空空,嘔出來的也隻是清水而已。

地上的稻草潮濕腐臭不堪,處處都是之前的囚犯留下的汙穢之物。左鈞直微微昂起頭,彷彿這樣能吸入更多高處新鮮些的空氣。

他茫然、混亂、恐懼、焦慮。不知道下一場折磨和審訊什麼時候來,不知道等待他的是什麼判決。還有父親,他知道自己被關押在這裏了麼?他會不會很焦急?他晚上沒有米飯吃,會不會餓?大雪天夜裏若是出來尋他,會不會冷?會不會滑倒?……

縮在角落中無聲哭了許久,暈暈沉沉又睡了過去,醒來後卻再沒有人來提審。

時不時傳來其他犯人的□聲和哭泣聲,如同夜半孤魂野鬼的哀嚎。飄渺的燈火閃爍不定,在牆壁和牢頂上投下搖曳的陰影。

左鈞直癡癡然看著,壁上烏影和片片形狀古怪的水漬,一瞬間幻化成了扶鋤的老叟、持花的稚童、撫琴的佳人、展卷的才子……凡人、神鬼、妖魔、精怪……栩栩如生地動了起來,唱一曲紅塵間悲歡離合,演一出大千中炎涼冷暖,舞一支世情裏風月情仇。瑰豔奇詭,黯然銷魂,不可勝舉。

牢獄之中,空虛、恐懼和絕望,有時候比酷刑更能摧殘囚犯的意誌。

左鈞直年齡尚小,定力不足,孤身倉皇入獄受刑,本來很容易入了魔怔。

所幸左鈞直有兩個世界。陷入了現實的囹圄,心中的那一個小千世界依然鮮活自在。

幼時,母親曾給他講方術傳中費長房和壺公的故事。講到「市中有老翁賣藥,懸一壺於肆頭,及市罷,輒跳入壺中。……唯見玉堂嚴麗,旨酒甘肴,盈衍其中」時,左鈞直十分嚮往那片壺天勝境。

母親告訴他,你也可以築一個屬於你的世界。人世間,你多歷一事,無論歡喜,無論苦厄,你的世界中便能多一重山、一重海、一重日月、一重幹坤。唯在這世間你所歷滄桑積恆河沙數,你的日月山河方能合成一個小世界,一千小世界合成一個小千世界,一千個小千世界合成一個中千世界,一千個中千世界合成一個大千世界,大中小千世界,合作繽紛多姿、廣大無邊的三千大千世界。

左鈞直生來便有一個麻煩,便是腦子放不得空。隻要他清醒著,就無一時無一刻不需要東西來填充他的念思。所以他嗜書如命。然而吃飯行路睡覺,總有書不在手的時候。小時候可以央著父母給他講故事,然而故事總有講盡的時候。

他覺得這是一個打發時間的好辦法。

他在自己的小千世界中縱馬飛馳,騰雲駕霧,竟能忘了這個塵世中的痛苦和飢餓。

也不知過了多久,地牢門口鐵鏈嘩嘩作響,靴子摩擦在地麵的聲音粗糙刺耳。左鈞直回過神來,隱約聽見有人問獄卒「左……如何?」獄卒道:「……被打傻了……發呆,動都不動一下。」

那人道:「左相……刑已經施了……放人,橫豎都是廢人了……」

左鈞直被丟出了牢門之外。正懵懂著為何莫名其妙便被放了,忽然見到旁邊昏迷著的一人身形甚是熟悉。渾身一個激靈,他顫著手抹去那人臉上的血跡和汙漬——

果然是父親。

胸口如同被大錘猛擊了一下,震得腦子中渾然空白,四肢都不聽自己使喚。

大雪彷彿從來沒有停過,天地間一片蒼茫。

地上白雪皚皚,父親的血在雪上,紅得觸目驚心。

左鈞直靈魂出竅。他看到自己單薄微渺的身子伏在父親的軀體上,抖索了半日,終於撕心裂肺地喊了一聲:「爹!——」

父親的衣服破爛不堪,一身的白衫被血泥汙得看不出來顏色,手足都以奇怪的角度扭曲著。

為什麼會這樣?

惹事的是他,為何受刑的是父親?!

左鈞直這才真正的絕望了。一聲聲地嘶吼哭叫,聞之摧心。

「快滾!」一個獄卒扔了一卷破席過來,不耐煩地罵道,「你爹不過剕手刖腳,還沒死呢!哭什麼喪啊!滾!」

左鈞直被罵得愣了一愣,他不敢動父親的手,摸上父親的頸脈。隻覺得他皮膚冰涼,然而脈絡還在跳動。

他費力地將父親抱上那張破席。父親雖瘦,身量卻很長。他隻能讓他的兩條腿都落在地上,自己揪著蓆子的兩角,極艱難地挪動。

從刑部大牢到南城舂米胡同的家,需出正陽門,穿過三條大街。

一路上的行人或指指點點,或避瘟神一般地躲開。寒風割麵,左鈞直隻著了件單薄的袍子,凍得瑟瑟發抖。臀上的傷口又裂開,隻覺得身後黏濕的一片。每挪一步,都像是被人狠抽了一鞭。

道阻且長。

莽莽蒼蒼之間,塵世之色、生靈之聲,都漸漸地變得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