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獨。

無助。

渺小。

……

左鈞直隻聽到自己沉重的心跳,一下一下,敲擊著筋疲力竭的身軀。僵硬地抬起手推開大門,小院中彷彿被劫掠過,淩亂不堪。

拖著父親跨過門檻,他終於再也支持不住,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疼……

傷口火辣辣的疼……

像是被擱在了蒸籠了,渾身滾燙,連呼出來的氣都像帶了火。

頭好沉……

左鈞直痛苦地嗯了聲。下一瞬便有清涼的液體輕柔地抹在了臀上,疼痛頓時減輕了一半。下意識地嗚咽道:「娘……」

一串格格嬌笑:「喊得好!乖女兒!」

左鈞直吃了一大驚,一扭頭,果然是那個麵熟的女人,心中升起厭惡,問道:「我爹呢?」

女子道:「翛翛姐照顧著哪,不用你操心!」

左鈞直抽過床邊的大衫裹了身子,強打精神翻身下地,衝出了房間。身後女子追出來罵道:「臭丫頭!不要跑!」

父親床邊,一個女子正手執濕巾,似乎正在給父親擦身。

果然是不知廉恥的女人!

左鈞直扶著門框,怒道:「不要碰我爹!」

那女子轉過臉來,遠山黛眉,煙波杏目,一絲不苟的精緻妝容一如既往挑不出半點瑕疵。上穿海棠色湘綢對襟襖,白綾豎領,牡丹綴金眉子,下著秋香宮錦寬襴羅裙,露出兩尖纖纖繡足。女子見到左鈞直,勾唇一笑,嫵媚風情。青蔥五指探入左載言微敞的襟口挑釁般劃過,慢條斯理道:「我不碰,難道你碰?」

左鈞直聞她說出這般不倫的話來,滿麵漲紅,正要衝過去把她從父親身邊拽開,雙臂卻被後麵跟來的女子反剪扭住。

「臭丫頭!不知好歹!若不是翛翛姐和我及時趕過來,找了郎中,你和你爹早就沒命了!」

左鈞直掙紮著,「我謝謝你們救我爹和我,這個情我以後一定會還。但若你想借此機會取代我娘親的位置,想都別想!」

「看看你爹,被打得奄奄一息,手筋腳筋都被挑斷,你這麼丁點兒,受了傷又發燒,難道還指望你來照顧你爹?翛翛姐才貌雙全,哪點配不上你爹?」

這女子伶牙俐齒,說話連珠炮似的。左鈞直說書講古是好手,吵架卻不在行。被噎了一下,左鈞直脫口而出:

「她是妓\/女!」

女子冷笑道:「妓\/女怎麼了?妓\/女就不是人啦?妓\/女就活該被人瞧不起啊?你爺爺那是丞相,四個大伯也都是高官,你們爺倆落了難,他們唯恐避之不及!你爹曾經也有些文壇好友,如今呢?誰都恨不得和你們撇得幹幹淨淨的!翛翛姐對你爹有情有義,不離不棄,我看比那些自命清高的上流人強多了!倒是你這丫頭克母妨父,你以為我家翛翛姐想當你的娘啊?!」

「葳蕤!」

左鈞直身子本來虛弱,剛才全憑一口氣撐著。被葳蕤一通搶白,聞說「克母妨父」四字,想起母親的死和父親的重傷,胸中劇痛難忍,眸中淚水滿溢,竟又昏了過去。

翛翛狠狠剜了葳蕤一眼,責備道:「丫頭夠可憐的了,你還說這種重話。」

葳蕤抱著左鈞直,憤憤不平道:「這臭丫頭向來看不起我們,你還護著她!」

翛翛嘆了口氣,伸指拂去左鈞直秀白小臉上的淚珠兒,道:「到底還是個孩子……也是苦命。」

葳蕤將左鈞直抱回房放在床上蓋好被子,看著她清淡的眉目,道:「左官人生得這般清俊,據說白度母夫人也是個絕色美人,為何這丫頭沒有半分美人胚子的影兒?你說是左官人的女兒麼?」

翛翛低低嘆道,「載言先是為了她,做了他最不想做的官,現在又為她頂罪受刑,險些丟了性命,你說呢?」

葳蕤亦是嘆了一大口氣,「翛翛姐,你喜歡誰都好,為何偏偏喜歡左官人呢?十幾年了,可曾有個結果?他如今也殘了,你又何苦呢?」

翛翛站起身來,看向窗外的大雪,臉上似悲似喜,「我十四歲第一次見到他,他站在高樓之上,一身白衣,風神如玉……那時我就知道,他是我心中那人……可是後來知道他是左相的小公子,我覺得離他好遠啊……我算什麼。」她自嘲地笑了笑,「我是個自私的女人,心很壞。他一步步落入塵埃,我竟然暗自竊喜。這一次……」香帕擦了下眼角,她哽咽道:「我不知道。他變成什麼樣,我都不在乎。能觸到他一次,就算是讓我死,我也覺得值了。」

葳蕤步過去,緩緩握住她手,安慰道:「翛翛姐,去和劉爺說罷,讓你離了繁樓。」

翛翛搖頭道:「不是不能離。繁樓不留雙十之女。劉爺讓我留下來做了八年樂司,已是對我莫大的恩惠。我一邊要報答劉爺之恩,另一邊……載言被奪了官職,誰來養活他們父女兩個?」

葳蕤難以置信地瞪大了雙眼:「翛翛姐,你真的……好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