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田三成在新納的阿袖的陪伴下,從博多城遷到不遠處的多多良村名島城時,駐朝官兵們已接到撤離命令,正一邊在各地苦戰,一邊緊急向集結地靠攏。
盡管最初的命令,要求盡可能在十一月中旬完成撤退,可事實上,這一命令從一開始就顯得十分勉強。一旦敵人看出日軍緊急撤退之意,必明白發生了大事。盡管如此,加藤、淺野、黑田、毛利等部還是在十五日之前潛到了集結地,小西、宗、島津等部由於在議和談判時,曾被明軍扣留了人質,歸途受阻,好幾次陷入極度危險之境。
在小西行長和明將董一元、劉綎等人談判過程當中,明水軍提督陳璘不知從何處獲知了秀吉逝去的消息,便和朝鮮水軍統製使李舜臣計劃從順天出發,向匆匆撤退的小西部發動襲擊。
此時,明朝聯軍已完全掌握了日軍動態。他們清楚,加藤、島津等部驍勇善戰,連士卒都令人敬畏,而小西部則軟弱無力,很容易被擊破。行長擺出一副議和成功的樣子,不讓兵船集體撤退,結果陷入困境。得知情況危急,島津又弘立刻派兵前去救援,於是慶長三年十一月十八,發生了露梁津激戰。
盡管有了島津部的強力增援,但是日軍不諳地形,依然打得極其艱難,大明和朝鮮軍隊損失也十分慘重。戰鬥中,日軍的勁敵——朝鮮大將李舜臣中彈身亡。李舜臣戰死所造成的打擊,對於明朝聯軍,恐怕不亞於射落太陽。總之,在島津部的拚死救援下,小西部好歹脫離了危機,退到巨濟島。那些沒有來得及登船的殘兵,要麼被明軍斬殺,要麼被俘虜,像牲口一樣被役使,永遠銷聲匿跡。
撤退的船隻最初駛進博多港,乃是十一月二十六。得知軍船將在過午時分到達,三成辰時左右便出了名島城,騎馬直馳碼頭。為了迎接撤回的軍隊,從袖濱到多多良海濱一帶,已臨時搭建了小屋。
“妾身也想出去迎接他們。”就在三成出門之際,阿袖一邊察言觀色,一邊低頭央求。
“是不是你那柿色簾子後的相好回來了?”三成表情嚴厲,板著臉問道。
所謂柿色簾子,是熟悉妓院之人所用的隱語。
“武將們太辛苦了。我真想看看他們是什麼樣子。”阿袖裝沒聽見,依然撒嬌道。
對於阿袖,三成依然是一個尚未完全了解的、難以琢磨的對手。她一直侍候三成。若是一般的男人,些許幾眼,阿袖便能把對方看個一清二楚。否則,她也不會被城裏的官吏們奉為博多煙花柳巷的花魁。可是這樣一個阿袖,從三成身上捕捉到的隻有冷靜與敏捷。他麵上十分冷淡時,心中卻如火燒;似在哄你時,實際上卻是辛辣的諷刺;前一刻,他怒發衝冠,可轉眼就會滿臉堆笑。或怒,或笑,或冷淡,或熱情,他所有的情緒都不像真實麵目。在處理事務時,他是一個鬼才。可他的真麵目始終深藏不露,令人琢磨不透。
當然,阿袖並不認為三成愛慕自己,也不認為他沉溺於自己的美色。但他對阿袖並不十分厭惡,也不十分警惕,需要時就叫到身邊,不需要時就趕走……神屋宗湛和島井宗室托付之事能否完成,阿袖心裏完全沒底。
三成為何如此畏懼島津義久和德川家康接觸?阿袖揣摩著他究竟是何意。如果讓島津和德川走近了,那麼加藤、黑田等人也會結成一夥,對宇土的小西行長便十分不利了。三成這樣做,或許是讓各方保持均衡,以求安定。總之,此前三成充滿自信,無論什麼問題都能迎刃而解。可這樣的他,從昨日接到撤退的船隻將於今日午後抵達碼頭的消息時,就忽然變得坐臥不寧。昨夜他幾乎一夜未睡,一直到天色大亮,他還在枕上輾轉反側,這些都被阿袖看在眼裏。
原來三成也有憂心得睡不著的時候,他擔心的事隻能和撤兵有關。因此,阿袖撒嬌求三成帶她去碼頭,借此觀察他的反應。奇怪的是,三成沒立刻回答,這不像他一貫的作風。
“如果不是相好的回來,就不用去了。”
“不,妾身還是想去。戰爭好不容易結束了,去開開眼,今後也會多些茶餘飯後的談資……”
“永認識淺野幸長?”
“是……啊,不。”阿袖故意言語曖昧。淺野長政之子幸長乃是柳町惠比須屋的常客,阿袖和他同席過兩三次,但也僅此而已。
“淺野的兒子不但善戰,也性喜漁色。”三成不屑道,“或許今晚他就會悄悄溜進柳町瞎混。你若是看他順眼,就去吧。”扔下這麼一句,他頭也不回地去了。
隻剩下阿袖一人後,她心中一驚,似隱隱窺見了三成的內心:淺野幸長才二十三歲,他此次替父出征,今日就要回來了。三成是不是在妒忌他?她和幸長的確在惠比須屋相識,他還曾言,戰後要把她帶到紀州和歌山城。三成必懷疑幸長就是她的相好。
想到此處,阿袖真想親自去碼頭上看看。但她如今已非青樓女子,眾所周知,博多的阿袖已在侍奉石田三成。她立刻命人備了一頂轎子,穿一件窄袖棉襖,頭罩輕紗,在兩名仆人和兩名侍女的陪同下出了城。
此時已是巳時左右。
高空中漂浮著魚鱗狀的雲,不時吹來料峭的西北風。大街上熱鬧非凡,人們成群結隊擁向海邊。不隻是各藩武士,還有許多前去迎接征人歸來的親眷。還沒看見船的影子,人們早已迫不及待。
此情此景難免讓人感慨萬分,連阿袖也想落淚。持續了七年的戰事終於結束了!這一場敵我雙方傷亡慘重、卻毫無意義的戰事中,無數人失去了親人。即使後方百姓沒去打仗,卻也不知受了多少苦……
碼頭上擠滿了人。阿袖在島屋宅前下了轎,用紗遮住臉,向海邊行去。此時,藍白色的水天線上出現了點點帆影。船上一定也有無數人正翹首望著陸地,感慨萬千。
在碼頭迎接的人群中,有宗湛,也有宗室。未久,淺野長政威風凜凜地從島屋家出來,而毛利秀元則早就在右首的鬆樹林裏設下幔帳靜候了。唯獨不見三成的身影。
海鷗在船隻之間盤旋,人群中不斷爆發出一陣陣歡呼。他們定是看見了船上的標記。
阿袖哭泣起來,沒有任何理由,她既沒有親人歸來,也並非與知己或相好重逢。她隻是一個毫不相幹的看客。讓她最想放聲痛哭的時刻,是船上那些像異族人一樣的士卒歡呼雀躍、踏上陸地的那一刻……
最先到達的,是船舷一側粘滿了大量貝殼和海藻的藤堂高虎部,接下來是脅阪安治、加藤嘉明、來島通總、菅達長,他們的臉被太陽曬得黝黑發亮,長滿胡須,簡直分辨不出模樣。這些人都擁有自己的戰船,船舷上長著水藻,似向人們展示曆經苦戰的印記。接下來,小早川秀秋、宇喜多秀家等的毛利部和加藤清正、淺野幸長各部也相繼登陸。
水軍長期曝曬,所有人都不成人樣,出征時漂亮的裝束早已褪色,黝黑的臉上隻分得清眼睛和嘴巴。他們不時咧嘴露出白牙,那表情不像是笑臉,倒像是讓人毛骨悚然的鬼臉。戰爭是何等殘酷啊!
士兵中間還夾雜著一些十分虛弱或滿臉浮腫的人,幽靈一般。迎接的人們都睜大了眼,滿臉喜色。可沒有人想到,這些戰士的回歸將會帶來多麼可怕的危險。
阿袖感覺,這些人的回歸會使整個日本充滿殺氣。在這些鬼臉的背後,人之喜怒哀樂還一如往常嗎?阿袖不忍再看,她閉上眼睛,卻一下暈眩起來,一個踉蹌向旁倒去。還好有人扶住了她。
“小姐,到我家坐坐吧。”阿袖右耳邊傳來一個低低的聲音,是神屋宗湛。
她忙睜開眼睛,打量了宗湛一眼,“啊,您也到這裏來了……真沒想到。”
此時,宗湛身邊一個三十出頭的男子道:“我們找你半天了,幫手都不夠了。趕快乘轎到宗湛家去吧,治部大人答應了。”
此人即是本阿彌光悅,阿袖是第一次見到他。“您說幫手……”
“治部大人要在宗湛府裏招待出征歸來的大將們飲茶。大人位高權重,不知底細的傭人不敢用,便請你去幫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