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老們都已回去,去拜訪三大老了……三成再也無話可說了。看來,痛下決心的時刻已到!
三成氣沉丹田,調整一下吐納。雖還不能憑此斷定,現在乃是情勢最壞之時,可是北政所周圍的武將們的活動,已完全抹去了他此前的一切努力,他不得不再作打算。
這些鼠輩,絲毫看不見家康的野心……三成正恨得咬牙切齒,利家親信德山五兵衛前來叫他:“我家大人有請治部少輔。”五兵衛恭恭敬敬施完禮,又嘟囔了一句,既不像說給利政聽,也不像說給三成聽:“為了避免撞見加藤和淺野大人,由在下為大人帶路吧。”看來,連他也覺得,若讓加藤等人在此看到三成,自非同小可。
“知道了。”利政打斷了五兵衛,“那兩位大人還在兄長房間吧。算了,我親自陪大人過去。”
於是,三成跟在利政身後向走廊走去。此時,他全身燃起一股不可思議的鬥誌,連手腳都發熱了。
“治部大人,您一定要多加小心。您的誌向似招來了世人不少誤解。”
聽利政這麼一說,三成產生了一種難以言狀的反感。氣憤中,他忽地加快了步伐。
利家精疲力竭地靠在扶幾上迎接三成。他仍然穿戴整齊,隻是身後的病榻上被褥鋪開,全身籠罩在濃厚的不吉之氣中。
“大人今日感覺如何?”三成隔著火盆坐到近前,關切地問道,“嚴寒還要持續一些時日,請大人務必珍重。”
利家道:“為今之計,是先好生把太閣大人送上山。”
三成隻覺臉頰發燙,“加藤、淺野等人也這麼說的?”
“正是。想一想,亦不無道理。若連太閣的葬禮都還未辦好便起了紛爭,隻會令世人失望。莫說是遵從遺願,還會招來後人恥笑。”
“大納言,您心意已定?”
“言之有理,不能不服啊。不僅是加藤、淺野這樣想,北政所周圍的老臣們也都這麼認為。”
“恕三成直言,三成對大人的決定感到極為不滿。”
“我知你的心情。你是不是覺得,這又是內府的把戲?”
“正是。內府與各方聯姻,絕對是向豐臣氏挑釁,是想試探豐臣各眾的反應。若我們退讓一步,就一發不可收拾了。”
利家不禁皺起眉頭,猛把臉扭到一邊,“難道世上無前車之鑒?由於意氣所致,一步不肯退讓,最終反而招致家破人亡,被人斬草除根,前鑒數不勝數啊。”
“但三成卻決不這麼認為!太閣葬禮尚未舉行,就膽大妄為地行動,三成斷然不允!”說完,三成自己先吃了一驚。他全身燃燒著憤怒的火焰,已失去了控製。
“斷然不允?”
“是。允許他們這般做,道義焉在,氣節焉在?縱然天下人都背叛了幼主,隻剩石田三成一人,三成也斷不會向懷有野心之徒屈服。”
一旁的利政和德山五兵衛不禁麵麵相覷。三成這一番慷慨陳詞,利家當如何應付呢?二人咽下一口唾沫,悄悄把視線轉移到利家身上。隻見利家目光如劍,直盯著三成,道:“治部,你的血性真令人敬佩!”
“大納言的本心……”
“可眼下,你最好還是離開寒舍。你的行為無異於飛蛾投火。”利家輕輕咬牙,重重道,“你聽著,這次事情,就以互換誓書結束……這便是利家的決心。”
三成也對自己的失言深感慌亂。利家的意思很明確,他絕不允許三成反對。三成不免氣急敗壞:“那麼,再問大納言:此事若僅憑交換誓書便可解決,日後大納言還能拿出更好的方略,防止內府生出野心嗎?”
利家不屑地看了三成一眼,回道:“真有那樣的自信,太閣生前也就不用那般煞費苦心了。”
“這麼說,大人是由於沒有自信,才屈服,對內府的恣意妄為視而不見。”
“治部,你太過分了!”
“不,在下無法接受,決不同意。這可是事關豐臣氏沉浮,事關幼主一生。”
“你又來了。”
“此事關乎三成氣節。身負太閣重托,卻眼睜睜看著豐臣氏走向窮途末路。若對此撒手不管,三成臉麵何在?即使天下大名都跪拜在內府腳下,即使隻剩三成一人,石田三成也要誓死效忠豐臣氏!”
看到三成如此肆無忌憚口出狂言,利政不禁猛抽出刀,逼到他身邊。利政心知,一旦利家暴怒,情急之下,三成也必拔刀相向。可這隻是利政杞人憂天,利家並不發怒,道:“哦?利家很榮幸能聽到這話。為了太閣,為了幼主,利家在此深表謝意。”
“大納言說什麼?”
“我完全明白你的心思。盡管行事不同,但為豐臣氏著想的心意,你我完全一致。”
“您明白在下的心意?”
“當然!既如此,我看這次的誓書上,就不勞你親自蓋印了。我們八人把事情辦妥之後,會在大阪專心守護幼主,你一人去進攻伏見吧。當然,利家會盡力助你,也絕不容諸將橫加阻撓。”
剛才三成被怒火燒成桃色的臉頰,被利家的一瓢冷水澆得蒼白。德山五兵衛微微笑了。
“利政,加藤大人和淺野大人還未回去嗎?”利家道。
“是。”
“你親自把治部大人送到河邊,不要讓他們撞見。我累了,需要歇息。”
“等……請等一下!”三成連忙一把拽住就要起身的利政,“三成的意思,並非立刻進攻伏見。”
“哦。”利家輕輕頷首,“現在進攻伏見,倒是有氣節。可即使進攻,亦毫無勝算。不是玉碎,便是瓦全。總之,一切都該為幼主著想才是……剛才他們也是這般對我說的。”說著,利家眼裏竟滴下淚來。
看到利家流淚,三成頓覺寒毛倒豎。若隻是被利家訓斥一頓,他還不會感到如此心寒,甚至可能趁著怒氣,暢所欲言。但看到大勢已去,三成不禁驚慌失措:看來,自己已被大納言看穿了……
三成的話無非一時意氣,是語無倫次的呼號、是感情的宣泄;而利家的流淚,卻是實實在在。此時此刻,若有人問,究竟誰才是真正為豐臣氏著想之人,三成定會當場羞得無地自容。
意識到這些,三成慌忙伏在地上,“三成的確口不擇言,太過分了。三成也……服從大人的裁斷。請大人見諒。”
利家用袖口輕輕拭了拭淚,看向別處,喃喃自語道:“人們常說,世上有才之人有兩種:一是自恃才智過人、我行我素、想將世人踩在腳下者;另一種,則是不輕易展露才華、韜光養晦、善於磨煉者。利政,好生聽著。前者之才乃如白雲蒼狗,須臾即為灰土。唯後者可成就豐功偉業。我年輕時,亦狂傲自滿,不可一世,結果吃盡苦頭。看來,我也不是有器量之人啊。”
三成像霜打的茄子般蔫了。任憑利家怎麼諷刺,他也不會大為反感了。
“治部天生擁有讓人羨慕的才華和天賦。最好讓他先在我家待一些時日吧,利政,你聽見了嗎?”
“遵命!”
“諸將當中,已有不少人被怒火燒昏了頭,萬一治部有個三長兩短,可就苦了世人。一切都要為豐臣氏著想,一切行動都要以豐臣氏為中心,方為仁心啊。”
德山五兵衛嘲弄地看了三成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說:“怎樣?這下你知我家大人的寬廣胸襟了?”
三成十分清楚他的意思,卻也沒有顯出反感。他一麵咀嚼利家的話,一麵仔細審視自己:在自己的身體裏,活著完全不同的兩個人,其中一人謹慎小心,單純簡單;另一人則如利家所指責,不可一世,狂妄自大。這兩人當中,究竟哪一個才是真正的石田三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