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景帝望著跪在地上行禮的女子,一恍,進宮也有二十多年了,還記得初次寵幸的時候,那個嬌顫的身體,提溜亂轉的眼睛,兩隻小手既害怕,卻又裝作堅強的承受模樣,每每在眼前浮現。
宮裏被他寵愛過的女子不下百人,期間初次害怕,驚懼的,亦不下幾十人,可是能讓他記得住模樣,記得住表情,甚至她那會兒在自己耳邊說的話,都能記憶猶新的,也就屈指可數,而德妃的才德,又是他所喜歡的。
進退有度,從不倨功自傲,亦不欺淩她人。
宮裏的妃子互相傾軋,作為帝王,有的時候是懶的管,有的時候,是借注這些傾軋來平衡朝堂的關係。
細細想來,這二十多年,德妃既在傾軋中成長,卻又在傾軋中給人留了餘地,那些被她傾軋過的妃嬪,既在心裏忌憚她,又不敢再去挑戰她,這些,或許最初,他還沒有留意,可是最近,人或許是上了年紀吧,天景帝覺得,他最近特別愛想以前的事兒,哪怕一想就隔了幾十年他也能清楚的在眼前飄過。
他以為德妃的與世無爭,在此時看到夏侯恪這樣突然發擊卻又有條不紊的時候,才算是明白,沒有人的成長是不需要指點的,那些閉著眼睛摸黑走路的人,永遠都會在艱難裏繞彎,而那些身邊有聰慧之人傍行的人,卻在用最捷徑的方法,一點點的成長,直到他的能力慢慢的變強,強大到不可撼動時,才會發作。
天景帝揮手攆退了宮裏人。
德妃娘娘的隨身宮女,嬤嬤,全都垂著頭告了退,沒人傻的在這個時候還要看一眼德妃的眼色,不管是不是擔心主子,或是多想什麼,都不能在皇上麵前泄露半分,那不是在幫德妃,那是在害德妃。
德妃曾經對她們說過,這宮裏,無論是女人的權利有多大,都要看那個男人的眼色行事兒,所以,不論你在誰的宮裏當差,你的主子是誰,當那個男人一但落下臉色,連你的主子麵子都不賣,而你還看不清形勢,選擇去得罪,哪怕不是得罪,隻是一個眼神的不對,都很有可能成了那個男人發泄的理由和借口,所以她的人,最先要學會的,就是審時度時,既保護了自己,也保護了她這個主子。
所謂審時度勢,未必就是別人問你什麼,都要以誠相告,哪怕出賣自己的主子,那是最膚淺的審時度勢。
真正的審時度勢是什麼,是讓你在一張誠實的麵孔下,說出最虛假,卻能讓對方信以為真,不會置喙的話,那才是審時度勢裏的高手。
偏偏,德妃宮裏的人,但凡近身伺候的,都受了她耳濡目染的傳承。
天景帝很滿意,以前在皇後宮裏,還有淳王母妃宮裏的時候,他要是麵色不發了,想單獨跟皇後,亦或是淳王的母妃說話,那些宮女即便是退下,也會悄眼打量一下主子的神色,在這一點上,德妃的確很會教人,很知道在這宮中,認清什麼人,是得罪不起,也必須要尊重的。
“你,很會教人。”
天景帝自己坐到了上首的兩人榻上,並沒有叫德妃起身,也沒有讓人進來上茶,隻是單手依著錦繡滿園的迎枕,把玩的看著上麵的刺繡,不知道是特意換上的,還是什麼原因,這會兒,天景帝到是認出來了,這刺繡上的手藝,竟然是德妃自己的繡藝。
“想不到,你還有這樣的閑情逸致。”
大迎枕不比一塊帕子,或是一方小紗,若是閑來無事兒,兩天、三天就能繡好,這麼大一個迎枕,又是六麵都繡滿了,至少也要一個月的時間,還得要天天都拿來繡,隻是這個顏色——
天景帝蹙了下眉,“我記得,你不喜歡這樣的顏色的。”
朱砂色,除了明皇,天景帝到是喜歡這樣的顏色。
明皇,是帝皇身份的標識,而朱砂色,一般用於批閱奏折,決斷一個人的生死,就像它的顏色一樣,每每在你筆下觸動,都像是有鮮血在暈染。
或許是為帝心狠孤絕,這樣的鮮血之色,於小女子,或是會感到害怕,甚至半夜會驚懼的直做惡夢,可是帝王不會,一條生命的消無,於他們而言,就像是一粒石子投入浩瀚深海,在咆哮的海浪中,壓根就不足為提。
德妃用膝蓋在原地轉了個身,讓自己正麵對著皇上,即便沒有抬頭,可是回話的聲音,清亮透徹,“這原是前兩個月給皇上繡製的,後來想著,皇上可能不會喜歡這個花色,便做了個迎枕,****靠著,冬日白雪,瞧著,到也歡喜。”
“****靠著——”天景帝玩味的念了這幾個字,一句話中,他到是對這四個字,猶為在意,目光審度的看著德妃,那裏麵似有一把利劍,正在用最尖銳的尖部剖析著德妃的大腦,看看她腦子裏都在想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