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節酸別
寒來暑往,一年過去,又是一年。送走了兩個暑假,這第二年寒假到來的時候,杏雨就要高中畢業了。正當他滿懷希望做著大學夢時,一股批判“修正主義教育路線回潮”的風暴又席卷而來,杏雨希望的小舟一下子翻沉了。城裏的同學又要下鄉播隊,農村上來的孩子也都必須回鄉“接受再教育”了。杏雨有點發愣,有點不敢相信,甚至想放聲大哭。
“指導員”已明確向他們宣布,他們作為又一屆兩年製高中生,已經學習期滿,正式畢業,畢業後原則上都要到農村去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城裏的學生按政策可以照顧留在父母身邊的除外,其餘一律在家聽通知到農村插隊落戶,農村的學生則一律回家,也就是回鄉“接受再教育”。他希望所有的學生都要爭取到農村這個廣闊的天地裏去經風雨見世麵,要做到滾一身泥巴,磨一手老繭,煉一顆紅心,脫胎換骨以成為共產主義新人。不過私下裏,他卻要杏雨回去千萬別忙找女朋友,更不能急著結婚。他說,隻要耐心地等,總有一天會上大學有好前途的。他要杏雨一定要記住他的話。
此時,杏雨除了辛酸還是辛酸。無論是“指導員”公開的極具鼓動性的激情講話,還是私下裏對杏雨的語重心長的真誠告誡,他都沒有心情聽,他隻是想哭。除了考大學的美夢已成了肥皂泡,還因為,延中太讓他眷戀了,太令他難忘了!短短兩年,他在這裏流淌過淚水,跌宕過悲喜,留下了甜蜜的初戀,深深淺淺的腳印和太多太多的故事。而所有這些,都印在了他的腦裏,刻在了他的心上,並永遠伴隨著他走過今生今世。
他信步走過曲橋,來到了美麗的“綠島”,來尋找那讓他做了多少回的“芳醇之夢”。但見小樹林銀色一片,所有的枝條都撒滿了前天剛下的一場冬雪,隻有那些常青樹仍透過雪枝的縫隙,綴出點綠來,真的讓人有那“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之感,而頓生詩意以至觸發“靈感”,不得不沉醉其中,低聲吟哦。麵前的這般景致又怎能不讓杏雨想起詩雪,想起與她在這小樹林中的甜蜜與纏綿?回想起這些,失落的傷感與酸澀便左右得杏雨不能自已。麵對樹林雪枝,踩著林間雪徑,他情不自禁地呤道:
白雪皎若月,皚皚在林梢;
曾經兩人漫步量曲徑,柔情可知曉?
那晚月如鉤,星星眨眼瞧;
曾把兩人秘密偷張望,嬌羞臉發燒。
今日上綠島,不見你來到;
唯有綿綿白雪牽詩魂,淚落林中道。
是啊,同學們都陸陸續續地走了,大家擁抱著,痛哭著,雖都不忍分離,但最後還是都無奈地各奔東西去了。周詩雪也被人用小車來把她接走了,聽說她爸媽已被解放出來了,可能要到省裏的哪個部門去工作。她雖然對杏雨依依不舍,十分地不情願離開,可又有什麼辦法呢?這是由不得她的啊!臨上車前,她與杏雨相擁而泣,兩人互道珍重後,便揮淚而別。杏雨一直目送著小車駛出校門,直到望不見蹤影。他不知何年何月何日才能再見到詩雪,從今後也許是“花自飄零水自流,一種相思,兩處閑愁”了。所以,這會兒杏雨來到這“綠島”,來到這小樹林,自然會勾起他對往事的回憶和引發起對詩雪離別的相思與無限的感慨。
別了,“綠島”!別了,小樹林!常青樹伸出的枝葉輕佛著杏雨的臉,輕佛著他滿臉的淚水。小樹林有情啊,有情應是這片小樹林!恨命運,恨風雲,杏雨學子生涯的酸甜苦辣隻有這片小樹林最知情!踏過小石壩,杏雨又來到了延中“青年堂”的門口。他拾級而上,走進了“青年堂”,望著台上高懸的“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的橫幅,不久前批鬥“五。一六”分子會場上的那驚人一幕不由又浮現於眼前,恍如發生在昨天。
那日下午,學校召開批鬥“五。一六”分子大會,全校師生,包括部分職工在內共計兩千餘人參加了大會。十多個“五。一六”分子都被勒令跪在台上接受批鬥,其中有一位恰是杏雨的數學老師,而在會上發言批判他的人又恰恰是李杏雨。這是學校點名下達給他的死任務。
杏雨自那年親眼見父親被抓去受批鬥和親眼看到了自己的小學校長挨批鬥的情景後,便再也見不得這樣的場麵。可“人怕出名豬怕壯”,他沒想到自己因寫作文在校園裏小有了點名氣,而得了一個偏要他寫批判稿上台發言的這令他最討厭和最不能接受的差事。他除了討厭這差事,還因為他根本就不明白“五。一六”分子究竟是怎麼樣一回事。然而在那樣的一種情況下,他是無論如何也推脫不了這樁“苦差”的。他沒有辦法,隻能根據上麵給的提綱東湊西拚地空空洞洞寫了幾句。他感到無法交差,甚至覺得自己根本就上不了這個台。他吃不下睡不好,整個人像蔫了的茄子一樣,沒了精神。他把自己的心思跟詩雪說了,詩雪見他這般模樣,既心疼又焦急,情急之下,便要他趕快跟“指導員”講,說自己病了根本上不了台。杏雨恍然大悟,遂點頭同意,並請詩雪代他向“指導員”告“病假”。可詩雪轉回的消息卻是很不佳的。因為詩雪沒找著“指導員”,而且她聽同學說,即使找著了,沒有醫務室的證明恐怕也是不行的。杏雨這下真急眼了,下午就開會了,捅下婁子,出了問題,那可絕不是鬧著玩的,追究起來,真就會元字加寶蓋——完了!但他有“病”的消息在他的“排”裏已傳開了。他沒有辦法,隻得“將計就計”,決定不帶稿子,而帶“病”參加會議,待到上台發言時再作處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