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他李杏雨就是這樣,不是“語驚四座”“一鳴驚人”,就是在他身上“一波三折”,然後又來個“閃回亮劍”,讓人驚倒一片。就說這寫批判稿,先前老師布置要寫一篇批判那個“小小老百姓,大大野心家”的文章,他倒是發揮了一下“特長”,沒費什麼時就拉出了一篇,可他的同桌卻怎麼也寫不出,隻好星星跟著月亮走——借光了,拿他的抄了以備交差。誰知老師偏偏要這位同桌起來念他的批判稿,他便大聲念起來——“叛徒、特務、老皮共分子……”沒等他念完,同學們就像那次聽杏雨第一回說英語一樣轟笑起來。原來杏雨的字寫得草,這位同桌抄寫時竟把“反”字當成了“皮”字,念時又沒注意,所以把“老反共”說成了“老皮共”,自此他也就得了個“老皮共”的雅號。其實這個笑話的始作俑者應該算是杏雨,隻是這次不是人笑他,而是他笑人了。但不管怎麼說,以後他們同學相遇隻要說到李杏雨,隻要提到“老皮共”,依然會想起在他們身上發生的笑話,依然會捧腹大笑不止的。李杏雨就是這樣讓人忘不了他,雖說他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人,可在他身上卻總要產生一點“名人”一樣的效應。
這回批鬥“五。一六”分子,本來怕捅婁子的杏雨,結果卻捅了一個天大的婁子。輪到李杏雨上台發言了,詩雪睜大眼睛,緊張得大氣都不敢喘一口,不知杏雨在台上要作何處理。隻見杏雨走上台去,他似乎有點蹣跚,有點步子不穩。台上有人問他怎麼了,他搖搖手;又有人問他怎麼不帶批判稿子,他指指腦袋。他開始發言了,似乎吐字艱難,才說了“各位領導,老師們、同學們——”便一頭栽倒在台上。會場上立即騷動起來,隻聽得“暫時休會,趕快救人”,杏雨便被人抬著飛奔去了醫務室……
此時,杏雨想起這件事的驚險,想起這件事後詩雪會心的微笑與嗔怪,想起數學教師帶“罪”上課,在課後遇到他時輕輕向他道謝的複雜表情,他的眼睛又開始潮濕起來。他在問自己,在這件事情上,難道僅是詩雪與他心領神會?難道他的數學老師,甚至醫務室的那位厚道的校醫,或者還包括陪送他到醫務室的“連指導員”不都心有靈犀?大概在特殊的情況下,他李杏雨要能做的,也就是“倒”下他一個,可救十幾個;善良的人們也都以“心照不宣”的沉默來作表達罷了。
別了,延中青年堂!別了,親愛的老師、校醫和“連指導員”!——李杏雨會記住你們的!
作別了青年堂,杏雨來到青年橋上,回望學校的食堂,他又想起了食堂的大師傅們。
杏雨是貧農的後代,是小時候就曾經挨過餓的人,就是現在家中也不富裕,到延中來上學是委實不容易的。杏雨知道爹媽的辛苦,知道家中的情況,所以他中午從不打飯,都是用自家的山芋屑、胡蘿卜屑,再少拌一點米,到食堂蒸飯。他連三分錢一碗的青菜也舍不得買,基本上都是用家中自製的醬豆湯拌飯吃。對他來說,每月國家發的“補差糧”——十三斤二兩糧票,還有六元錢助學金已經夠他生活了。不僅如此,他還要再省出一點,間或在周末到食堂買幾個麻團和幾塊粉蒸肉帶回去讓爹媽和姐姐嚐個味,高興高興,而他自己就這麼地將就著,從不敢“奢侈”半點。食堂的大師傅都認識杏雨,看他節儉到這種程度,又這麼地懂事,便常給他送一勺免費的菜湯來,有時還偷偷地給他加點土豆肉絲。對大師傅們的關心,杏雨他怎能忘記呀?又怎麼能忘記呢?
想到這些,杏雨又折回身走向食堂。他眼含熱淚向大師傅一個一個地鞠躬道了別,然後才再次來到青年橋,走出東大門,駐足在學校的操場上。
杏雨站在操場上,他望著用白線分著的一條條跑道,他不知道那條跑道是自己曾經跑過的。他隻知道,他曾經扛著大旗,和同學們一起從這裏步行了二百多裏去紅旗農場學軍;曾經從這裏匍匐前進到北邊的老龍河畔,跟著體育老師跳進龍河“到中流擊水,浪遏飛舟”;曾經……而今這一切的“曾經”都將成為“憶往昔崢嶸歲月稠”的“恰同學少年”。
今天,他要從這裏尋找新的起跑線,去進行他人生的新征程。他再一次深情回眸了一下他的母校,終於邁開腳步,悄悄地走了,正如他悄悄地來;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