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無限好,隻是近黃昏。此招可強不可久,”他湊近劫兆,笑得露出滿口黃牙:“所幸四爺的“大日神功”練不到家,倘若劍芒再遠尺許,或者再多留得片刻,在下便抵受不住了。”
(不是練不到家,是我根本沒練。)
劫兆嘴裏幹得發苦,突然有種瘋狂大笑的衝動。
這個秘密在中州武林……不,應該說是普天之下,隻有寥寥數人知曉:照日山莊第十九代的三位公子,包括二哥劫軍、三哥劫真,還有劫兆自己,無一學過大日功;唯一學過,並且練到第三重的大哥劫盛卻已身亡,他的死在山莊之內成為禁忌,任何人都不準公開或者私下談論,即使隨著時間過去,這個陰影始終沒離開過照日山莊。
沒有了大日功,烈陽劍法根本毫無威力。因此劫兆三兄弟分別被送入中州東北方的道家盛境天城山,拜在道門高人黃庭老祖座下,成為不記名弟子,酌因天賦授與不同武藝。
劫家三兄弟不是一母所生,劫兆身為老麼,自小受寵,因此二哥劫軍特別看不順眼,長大後常尋釁生事。此番落到劫軍部下手裏,少不得又要折騰,劫兆心裏猜了個七七八八,衝司空度一聳肩:“司空先生,這回是你贏啦!我打不過你,佩服佩服!
”忽然壓低聲音:“你也不是笨蛋,我就直說了。我一不怕打,二不怕罵,就算綁著遊街都不怕。你玩夠了就趕快放我,以後在一個莊裏過日子,死活能遇得上。”
司空度一笑。
“有件事情,料想四爺還是怕的。”
“那我怕的可多了。”劫兆涎著臉,賊眼滴溜溜一轉:
“像我就挺怕死的,你總不能殺了我吧?”
兩人相視大笑,笑得劫兆泛起淚花,見司空度眼底殊無笑意,才慢慢收止。
“司空先生若要殺我,須考慮三件事:皇城鐵騎、照日山莊,還有我爹。”
劫兆吞了口唾沫,開始認真擔心起自己的未來。他雖沒什麼江湖經驗,卻認得亡命之徒的眼神。“皇城緹騎中不乏高人,能殺一流好手,照日山莊號令中宸九道八十一州,能殺有黨羽組織撐腰的頂級好手。至於我爹,除了其它五位並列“中宸六絕”的絕頂高手,怕無人能在“烈陽劍法”下走完五招。”
“四爺說笑了。所謂“亡命之徒”,是抓了腦袋往褲腰一掖,死活不論,先反再說。至於四爺說的,也都是極有道理的,不過,那是殺完以後的事啦。”望著司空度醜陋自得的笑臉,劫兆隻覺腦中一片空白,全身冷汗直流,平日如燦蓮花的舌簧突然失了效用,瞠目半晌,竟什麼話也說不出,心中僅隻一念。
(二哥他……他要殺我!)
“你居然跟“過隙白駒”司空度談條件,真是笑煞人也。”
角落又傳來那把清脆冷冽的女聲,劫兆精神一振,暗想:“喉音美妙,身段形貌必佳。耳福既享,倒不能失了眼福。”
但見廊間暗影一開,走出一名修長的紅衣女郎,薄羅衫子薄羅裙,緋紅繡金石榴色,手提一柄小巧的畫眉彎刀,連刀鞘也是紅彤彤的,明明大金大紅最是俗麗,穿在她身上卻有些出塵之感。
女郎下裳裏還穿著白綢細褌(褌,音“昆”。有襠的褲子),足蹬一雙紅幫鳳頭靴,約莫是為了行走江湖方便,周身俱作武人裝束:雪白的綢袖窄而貼身,雙手束有紅護腕,胸腹間的圍腰款式與男子如出一轍,束上繡金帶子,更顯得纖腰緊致、胸脯渾圓,明豔裏帶著三分英氣,分外撩人。
她隻比尋常女子略高些,約至劫兆頷下,足脛卻硬生生長了半截,被褲管靴筒一裹,比例極美,益發出挑。劫兆想象她剝去綢褌繡靴之後,那雙赤裸的腿子該是如何渾圓修長、結實膩潤,褲襠裏不覺有些硬,隻得微微彎腰,免得露醜。
紅衣女郎的相貌自然是極美的,生得一張雪白清秀的瓜子臉蛋,隻不過與她過人的修長腰腿一比,再標致的容顏都不搶眼了。劫兆估計她絕不超過二十,實際年齡可能還更小些,隻是眉帶譏誚、唇抿冷笑,乜著一雙長睫彎彎、黑白分明的鳳尾杏眼,怎看都有股跋扈之氣。
劫兆省起她是數落自己來著,雖在難中,不忘反唇:
“怎麼?官府規定不能談麼?”
女郎看也不看他一眼,小巧的下頷高高抬起,冷哼一聲:“堂堂照日山莊的四公子,忒沒見識!人說:“七禽六獸,十三衣冠。”乃是東勝州道上數一數二的巨寇,“邪火六獸”殺人越貨,行事隻憑好惡,全無道理可言,你竟想跟排行第二的“過隙白駒”司空度談條件,豈非笑掉旁人的大牙?”
劫兆恍然大悟,從頭頂涼到了腳掌心,才知自己一頭撞進了死路。
“七禽六獸,十三衣冠”,是近年來中宸州東鄰最響亮的綠林字號。據說這十三人乃是當年魔教餘脈之後,世代守衛魔教隱藏在東境的秘密勢力,等待天下大亂、魔門再興的時刻來臨。在他們口中的“逢魔命世之時”到來前,原本與黑白兩道秋毫無犯,甚至不為人知,直到有人誤闖秘境,無意中解開“邪火六獸”的禁製,才將這六名魔星放入東勝州武林,從此無有寧日。
七禽不出,“邪火六獸”無疑是當今武道上最令人頭疼的麻煩之一。他們沒有門派約製,不買黑白兩道的帳,不理會任何約定俗成的江湖規矩,我行我素,完全沒道理可講,誰遇上誰倒黴。唯一能指揮六獸的,隻有六獸之首、人稱“中原逐鹿”秦失道的神秘人物,偏偏此人見首不見尾,似乎沒有同五獸一起行動的習慣,任由五兄弟胡作非為,徒然遺禍。
劫兆冷汗直流,勉強收攝心神:“奇怪,劫軍怎會結交六獸這等樣人?這些煞星要是堂而皇之進了照日山莊,爹肯定容不下。可惜爹不能出手……”忽聽司空度笑道:“姑娘好眼力,總還強過了照日山莊之人。卻不知姑娘芳名,師承何處?”
劫兆暗叫不好:“這死馬說話如此客氣,少不得要幹壞事了。”
紅衣女郎冷冷一笑,傲然道:“想知道本姑娘的尊號,不妨問問那頭淫鼠夏無光。”劫兆想起適才胖牛古不化之言,心想:“莫非那“忌器投鼠”夏無光,竟是這個美貌的大姑娘所殺?”果然此言既出,四人麵色陰沈。古不化鼻頭抽動、窸窣有聲,居然哭了起來。
司空度陰陰含笑,嘴角抽搐,一字一句的說:
“你就是……“飛?天?龍?女”嶽?盈?盈?!”
“正是本姑娘。”紅衣女郎嶽盈盈冷笑:“我刻在那頭淫鼠身上的大字,還算清楚端正罷?”玉手按刀,暗自戒備,誰知四獸全無反應,古不化兀自啼哭。劫兆本以為這話一撂完便要開打,正揣著趁亂開溜的主意,一看沒場,大失所望:“娘的!拖拖拉拉,說什麼小話?一棚爛戲!”
司空度沉吟半晌,輕叩桌麵,臉現不忍之色:“姑娘為何殺人?”
“夏無光汙辱祈家寨裏三十七家的閨女,先奸後殺,罪大惡極!”嶽盈盈抽刀一送,“鏗!”一聲倒撞入鞘,緋色羅裙獵獵生風:“這等惡徒,人人得而誅之!恨隻恨讓那廝死得太痛快,沒能多吃苦頭!”
劫兆心裏抱頭叫苦:“糟糕!她開始耍帥了。”要是這丫頭沒兩下就被撂倒,他劫四少爺也沒戲可唱。司空度聽得神色黯然,連連搖頭,流露出黑道巨寇罕有的真情一麵,差點連劫兆都為之感動,片刻司空度抬起頭來,笑得溫煦:“還好,還好。聽姑娘這麼一說,在下也就放心啦。”
嶽盈盈蹙起柳眉。枉費她千裏追蹤、鬥智鬥力才手刃夏無光,這同夥巨寇說話,竟無一句與她的設想相同。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司空度被她問得有些扭捏,吞吐吞吐片刻,才湊近低道:“在下還以為……姑娘是被我六弟連肏七天七夜,肏得穴鬆屄爛、脫肛流屎,徹頭徹尾成了條爛婊母狗,這才含恨殺人哩!”
“胡說八道!”嶽盈盈羞怒交迸,便在失神之際,偷襲已至!
平白衣、何言勇、古不化三人倏然身動——嚴格說起來,劫兆並沒有看到他們“動”,隻是一霎眼三人忽然都不在原處,旋即響起一片鈍重交擊,似是嶽盈盈不及拔刀,倉促間以刀鞘迎敵。劫兆雙眼飛轉,卻見周圍幾凳翻起摔落,紅黑身影盤旋,夾雜著連聲呼喝,銳利的勁風刮得麵上生疼,卻怎麼也看不清人形或兵器的實體。
(方才與我相鬥,他們都未出全力!)
劫兆既灰心又害怕,又不禁為那紅衣女郎嶽盈盈擔心,隻是無能為力。即令他穴道解開、手腳自由,這些人的武功也絕非他能比得上的,卸下了“照日山莊四少爺”
、“天下第一劍“神霄雷隱”劫震之子”的假象,他隻是個武功內力都乏善可陳的小子,而且蹉跎著浪費掉了武者最寶貴的紮根時期,如果失去家族父兄庇護,在武林道上就是個三流角色,永遠沒有出人頭地的機會。
嶽盈盈以一敵三,完全不落下風,一旁的司空度觀戰片刻,“唰”的攏起鐵骨折扇,終於躍入戰團。
而奇妙的事情就在刹那間發生。
糾纏飛轉的人影中突然“鏘啷”一聲,似是拔刀出鞘,頃刻間無數湛藍色的幽光見縫插針,倏地自戰團裏迸射而出,轟然炸裂!那耀眼的幽藍彷佛月華飛散,劫兆被刺得睜不開眼,忽然有種“一夕成夜,月亮在頭頂炸開”的錯覺。
好不容易睜開模糊淚眼,見古不化、何言勇及司空度狼狽後退,俱都負傷。手腳最笨的瘦猴兒平白衣卻拚死不退,嶽盈盈眉刀輕巧一轉,登時將他的左掌齊腕卸下,快得刃血不沾;蠻腰一擺、長腿錯落,姿態明明美如嫦娥,該是不食人間煙火,但胸腰、腿股的曲線滑潤修長,卻有股說不出的誘人之媚。
平白衣嘶聲慘叫,兀自不退,居然用斷腕猛朝嶽盈盈一揮,殺傷力自然是沒有,斷麵鮮血卻迎麵灑去,烏慘慘的如漆一般。
嶽盈盈也被這股囂狂勁所懾,一擋嬌靨,鮮血潑上刀身,“嘶──”的竄起縷縷紅霧,宛若胭脂入水,說不出的詭麗。便隻這麼一停,平白衣已拾斷掌退去,一邊將汁紅淋漓的殘肢湊近嘴,伸出灰白如腐的舌頭舔舐著,笑得淫邪狠惡。嶽盈盈想起愛刀濺有此人之血,沒來由的一暈惡,隨手往桌板揩抹,倒豎柳眉,不敢還鞘。
司空度摀著左臂傷處,散發垂額,模樣有些狼狽。
“這……這是什麼刀法?你……姑娘又是何人門下?”
嶽盈盈一揮刀板,彎月般的雪刃隱泛黃暈,熠熠生輝。
“現下是誰來說話?”
司空度訥訥低頭。“自……自是姑娘說話。”
獨鬥四獸,這紅衣女郎的來曆絕不簡單,能得她援手,或可逃出生天。劫兆從沒想過有朝一日,竟會在像自家內院的京城之中,把求生的希望交到一名素未謀麵的陌生少女手裏,乞求她有幾分仗義俠心,胸臆裏五味雜陳,說不出是羨慕、忌妒還是慚愧。或許出於不平,他始終覺得司空度這夥人沒那麼簡單,古不化如果能陪他瞎打一陣,自然也能對嶽盈盈做假──若無平白衣那隻斷掌,這理論有七成以上的可能。
“很好。”嶽盈盈抿唇冷笑,麵色雖寒,卻掩不住一抹淡淡得色,更襯得靨如桃花。“你們幾個與本姑娘的過節,可以暫時不算,本姑娘今日另有要事在身,本不是為你們而來。”
劫兆心裏連天叫苦:“千萬別不算哪!那……那我怎辦?”忽見她目光投來,笑意更冷:“你叫劫兆?你方才使了兩招烈陽劍法,一是“偏映霓虹”,一是“金霞萬道”,卻從何處習來?”烈陽劍法雖是中宸州赫赫有名的武藝,識者卻是寥寥,以“神霄雷隱”劫盛的威名,十年來已鮮少與人過招了;出手如非同儕切磋,便是指點晚輩,也犯不著用上這等殺著。
(她年紀輕輕,如何識得烈陽劍式?)
劫兆心中犯疑,嘴上卻老老實實回答:“家傳劍藝,自是家父所授。可惜我學藝不精,落入歹人手裏……哎唷!哎唷哎唷哎唷——”四名歹人十分配合演出,一人給了他一下子。
嶽盈盈視若無睹,鄭重其事的從衣囊裏取出一幅細薄的工筆絹畫,那畫似乎年代久遠,絹質略顯黃脆,她小心拈開:“這人你認識麼?”畫中的男子年約二十許,生得劍眉星目,神光炯炯,風采照人。這張臉現今雖已大不相同,卻是劫兆一向看熟了的,點頭道:
“雖無題字落款,但瞧著像我爹年輕的時候。”
“這麼說來,劫震便是你父親?”
(廢話!難不成是我兒子?)
要不是還圖她的援手,劫兆幾乎想這麼說。
“正是家父。”
“這就不會弄錯了。”她收起絹布,刀尖一指司空度:“聽好,今日放你們一馬,速離此城,別在本姑娘眼底晃蕩。待此間事了,就算你們不來,我也會去找你們,為世人除一大害。”
劫兆急起來:“那……那我呢?我是照日山莊……”
“你留下。本姑娘說了,管它六獸七獸,便是獸首“中原逐鹿”秦失道親來,任誰也動不了你。”劫兆感動莫名,若非要穴受製,便要上前擁抱——呃,應該先抱腿子吧?嗯,沒見過這麼一雙修長標致、骨肉勻停的美腿。能抱上一抱,細細摸個夠,那真是連死都值得……
卻見嶽盈盈嫣然一笑、頰酡如桃,眼神忽變:
“因為今天,要殺你的人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