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日天劫 第七章 道聖智絕,無用相思(1 / 3)

丹墀之上,劫震麵色一沉,心想:“不好,果然是他!”

道天生是法天行的師弟、胖子道初陽之叔,乃是將軍籙“天”字輩的佼佼者,他的武功放眼道、法、經三家幾代,都沒有可以比肩的,甚至還在將首“十萬橫磨”法天行之上。迄今九嶷山猶有耳語:當年若掌門之位由“一陽來複”道天生來繼承,今日的六絕榜中恐怕還要再添上第七條姓字。

或許因為如此,法天行似乎對這個師弟很忌憚,接掌大位之後,便找了個理由將他驅逐下山,道氏一門失了這根中流砥柱,隻得由道初陽繼任家主。法天行把二女兒嫁給道初陽之後,既為其師又為泰嶽,遂名正言順把道氏納入掌握,鞏固了法氏的大權。

按說道天生對將軍籙、法天行心懷怨懟,決計沒有為其奪珠的道理,隻是世事難料,以南疆道聖“一陽來複”堪入六絕榜的實力,真要炫技,隻怕今日場中無人是對手。果然法絛春雙眼驟亮,衝劫軍拱了拱手,一掃頹勢,意態驕狂:“二公子,我方的代表到啦!你看著辦罷。”劫軍冷哼一聲,暗自留神。

卻聽外頭道天生大笑:“二丫頭休得胡言!叔叔幾時答應下場了?將軍籙的武功如山如海,幾輩子都修練不完,掌門師兄要陰牝珠做甚?魔教餘孽送來這枚珠,便是要正道自相殘殺,一口氣死了個清光,奈何你等無知,侈言奪珠!若教師兄親臨,看不老大耳刮子打你!”

眾人心中一凜,麵上都不好看。

劫兆湊近嶽盈盈的耳畔:“這人說話真是單刀直入,難怪在九嶷山待不下。”嶽盈盈低聲輕歎:“是啊!忒有見識,卻將滿座都得罪光啦!像這樣的人,世間哪裏能容?”

法絛春聽得心急:“叔叔!今天不幹陰牝珠的事,隻與本門體麵有關。”

道天生的笑聲飄入廳堂,仍未見人影。“你若顧念本門的體麵,還是趁早閉上了嘴。初陽!下得九嶷山來,你夫妻倆便是將軍籙的代表,妻子言行有虧,你這個做丈夫的也脫不了幹係。”

道初陽冷汗直流,低頭不敢接口。

廳內諸人中,以洞玄觀主一清道人與將軍籙的交情最好,聽道天生真有撒手不理的意思,忙執杯起身,抱袖對著空蕩蕩的廳外一停,揚聲說:“天生道兄多年不見,真是想煞貧道啦。適逢四大世家與中京諸位同道齊聚一堂,道兄何妨進來飲杯水酒,便是不理小輩比武較技,也別忘了見見老朋友。來!貧道先幹為敬。”舉杯飲盡,提壺又斟了一杯;掌中暗蓄勁力,“呼”的一聲,連杯帶酒平平飛出廳去,拖了條極長的弧,居然沒有灑下半點。

一清道人入京多年,洞玄觀雖辦得有聲有色,但在中京的聲勢卻始終蓋不過黃庭觀,別說天城山的黃庭老祖、代掌教玄鶴真人等人物,就連中京分觀住持元常在武道上的名頭都比一清響亮得多。

他露了這一手“隨風一葉如飄蓬”的功夫,舉座莫不微凜:“好個一清,竟有這等功力!”不由得收起了輕視之心,另眼相看。酒杯飛出大廳,襯著藍天白雲越來越淡、越來越小,倏地失去形影,半晌都沒聽到瓷胎墜地的聲響。一清的勁力再怎麼巧妙,終不能將酒杯擲出九霄天外,肯定是讓暗處的道天生給收了去,卻無現身之意。

一清枯站片刻,尷尬的笑了幾聲,拱手道:“天生兄如不願相見,且飲便是,貧道也不來勉強。”

劫兆低聲向另一邊湊了過去:“三哥,這道天生似乎沒有奪珠的意思啊!”

劫真搖了搖頭,悄聲回答道:“隱而不現,反倒不好。既然來了,自須於明處才是。”沉吟半晌,跟著舉杯起身:“父親,孩兒素來景仰“南疆道聖”的威名,不自量力,想敬道聖前輩一杯。”

劫震鳳目一睨,立刻明白劫真的用意,擺手示意他坐下,舉杯朗聲說:“天生道兄,自從香山戰後,你我便不曾再見,這一晃眼,居然已過十八年,當日道兄舍命相助,劫某還沒有機會言謝。彈指星霜,故舊凋零,道兄願否與我喝這一杯?”袍袖微振,酒杯便飛出廳去,乍看與一清所擲無分軒輊,距離卻多了一倍不止,兩人高下立判。

昔年四大世家圍攻香山,蔚雲山召來魔門六大殺星對付玄皇宇文瀟瀟,玄皇以一敵六,猶保不失,卻也無暇他顧;法天行率領四大家的好手,與蘼蕪宮的五極護法等展開激戰。至於解劍天都之主“千載餘情”盛華顏,則被蘼蕪宮出身的智算高人“香峰雁蕩”攬秀軒設計絆住,雙方鬥智鬥力,終究沒來得及趕赴戰場。

當時,四大世家與蘼蕪宮之間可說是五五均勢,勝負僅隻一線。

劫震本擬與蔚雲山一對一決鬥,突然接獲急報,說蔚雲山邀來另一名魔門高手助拳,那人功力之高難以測度,若非道天生挺身而出,半路將其截住,戰局恐將全盤改觀。雲煙過眼,知交零落,舊情能否引出遠避紅塵的一代道聖?

酒杯出簷,倏地又失去蹤影。

廳外響起道天生清朗的長笑:“劫莊主言重啦。當日我與那人拚得兩敗俱傷,武功沒分出高下,但他的韌性比我強,若不是後來莊主及時趕到,我今天哪有命喝這杯酒?”說得淡然,終歸還是沒現身。

原來當日劫震趕到二人拚鬥之處,眼見雙方戰得兩敗俱傷,本想乘機將那名魔門高手除去,道天生卻不願意乘人之危,請劫震將他放走。據說後來法天行便以“結交魔門妖邪”的罪名,將道天生趕出了九嶷山。

眼看故舊之情喚不進、救命之恩喚不進,法絛春把心一橫,推開丈夫的扶持,鏗啷拔出長劍,慘笑道:“也罷!絛春學藝不精,今日要把命送在這裏。”從頸間扯下半塊玉玨,高高舉起:“這玨是娘給我的信物,請叔叔看在她的麵上為我做一件事。

絛春死後,請叔叔將此玨帶回山上,交還給我娘親。”揮劍欲起,要與劫軍一拚。

“且慢!”

颼颼兩物飛入廳裏,“鏗!”將法絛春的長劍撞落於地,去勢不停,如陀螺般滴溜溜地轉上茶幾,慢慢停住,卻是一清與劫震分別擲出的那兩隻瓷杯。簷外之人一聲長歎,似有無限傷心:

“罷了罷了!我欲避紅塵,豈料紅塵長在我心,卻要往哪裏避去?”

歎息聲裏,頎長的身影自簷上翻落,散發敞襟,袒露出瘦白秀氣的胸口,五絡長須、麵如冠玉,額間一豎劍痕也似的淡淡紅印,全然看不出年紀,正是昔日威震南疆的天生道聖、“一陽來複”道天生!

道天生揮著綠柳,在階前褪了足上所汲的木屐,赤腳走了進來,明明屐袍陳舊、披頭跣足,就是讓人覺得一塵不染。

得月禪師、一清道人、方總鏢頭、苗撼天等紛紛起身,道天生意態疏懶,卻有一股曠遠飄渺的氣質,令人不由得生出形穢之感,誰也找不到開口的時機;頷首致意之間,便任由他從眼前走過,舉座竟無一人能留。

劫兆也跟著起身,看得有些傻:“他不是“發春”的師叔麼?怎……怎地看來這麼年輕?”嶽盈盈低聲說:“內功道法練到他那個境界,神通自顯,去老返少也是有可能的。我師傅便看不出年紀,美麗得很。”

劫兆笑道:“那你也同你師傅好好學學,我可有福氣啦。”嶽盈盈粉頰一紅,嗔道:“幹你什麼事?”嬌橫之中難掩羞喜;驀地笑容一凝,似是想起了什麼,麵色漸漸沉落,忍不住微蹙蛾眉,再不言語。

“怎麼啦?這麼開不起玩笑?”劫兆逗她。

“你……你別跟我說這些瘋話。”盈盈板著俏臉,雙眼平視前方,身子與聲音都帶著刻意的僵:“我師傅和你爹有仇的。將來……將來若有什麼萬一,說不定是我要替我師傅報仇,或是你為你爹討還公道,我們……還是別太親近得好。”

“不好,我寧可跟你親近些。”他平日輕浮慣了,這話本是順口調笑,但一出口便勾起了思路,想了一想,正色說:“不要緊的,真有那麼一天,我便把命送給你。

再說了,既然過去也苦、將來也苦,若現在還不開心,人生何其冤枉?”

嶽盈盈全身一震,玉手揪緊裙膝,顯是心神悸動,但仍未轉頭。劫兆還想開口,驀地白影一閃,滿廳矚目的“道聖”道天生竟停在他身前,“咦”的一聲,目光盯著他頭頂上方的虛空處,忽然伸手按住劫兆的腕脈。

這一下出手如電,又極其輕柔,滿座之人還來不及驚呼,道天生便已鬆開劫兆,連連點頭:“奇子奇遇,難得、難得!”回見嶽盈盈白皙的小手已按上刀柄,修長健美的胴體蓄勢待發,柳眉含威、裙擺揚動,刀意竟還先於人、刀之前。道天生驚訝中微露讚許,笑著說:

“情之一字,竟快如刀!”

嶽盈盈怒紅粉麵,心中卻有股說不出的滋味,彷佛被窺破了什麼秘密,又像遇到僅有的知音,世上終於有一處、有片刻能稍稍泄漏心事,渾圓結實的酥胸不住起伏,襟裏紅兜波興浪湧,恰如思潮一般。

劫兆心中一動:“莫非……她是想出刀救我?”側首望去,盈盈卻刻意別開了目光,麵上潮紅未退,雪酥酥的半截胸脯沁出薄汗,貼著嫩肌滑淌開來,更襯得膚光賽雪,白得教人眩目。

他愛煞了眼前這嬌美動人的女郎,心底暖烘烘的,忽然生出一種極親近的感覺,輕輕握住她持刀的手,低聲說:“我們坐。”嶽盈盈閉口不語,羞意卻如春風裏的蓓蕾忽綻,突然就湧上了麵龐,任由他握著小手,並肩坐了下來。

◇    ◇    ◇

道天生走到那巨大的“禹功鼎”畔,一整衣襟,長揖到地:“劫莊主,我們好久沒見啦。你的官,可真是越做越大了。”

劫震早已離座相候,本要撩袍走下墀階,一聽這話不免尷尬,頓時打消念頭,接過從人呈上的新杯舉起:“長別契闊十八載,道兄風采依然,不減當年,劫某卻已是老病之身啦。來!桃李春風、江湖夜雨,盡在此杯,劫某先幹為敬。”捋袖微掩,一飲而盡。

從人以漆盤托著金杯,恭恭敬敬捧到道天生麵前,道天生以手撫鼎,卻不接過,似乎在思量著什麼。劫兆暗自嘀咕:“不過是杯水酒,難道還怕有毒麼?這道天生看似瀟灑,原來也是假淡泊。”嶽盈盈輕道:“他要喝了你爹敬的酒,便不能與你二哥動手啦。你爹拿話擠兌他呢!”

劫兆登時醒悟,果然見全場的目光都集中在道天生手上,尤其是法絛春夫婦,眼中隻怕要迸出血絲來。道天生猶豫片刻,忽然一笑,隨手將酒杯接了過來;法絛春難掩失望之色,幾乎要尖叫起來,劫震、劫真卻不約而同鬆了口氣,不覺露出微笑。

劫震正要撩袍走下,誰知道天生手掌一立:“且慢!”不顧眾人詫異的目光,隨手揭開“禹功鼎”的盤龍鈕蓋,一陣濃烈的酒香頓時充滿廳室,原來鼎中竟盛美酒逾半。他踩著鼎腹輕輕巧巧一躍,和身坐上四龍絞扭而成的鼎耳,赤腳踏著鼎缸,倒比丹墀上的劫震、姚無義等高了半身不止,居高臨下,既飄逸又張狂。

劫震微繃著臉,看著鼎上的粗袍狂士,忽想起當年麟陽道上,這人也是這樣風塵仆仆的趕來助拳,即使兩人之間並無深交,隻在筵席間見過幾麵。那時,劫震要比現在更年輕也更鋒芒畢露,迎風凜凜的勢子,普天之下誰也比不過……但這些年,道天生怎地全沒改變?這般折磨煞人的光陰,怎地全沒消損他的昂揚與飄逸,磨平他的孤高與張狂?

道天生彎腰抄了滿掌酒水,仰頭就口,骨碌碌喝得一襟濕透。

“劫莊主,我向來對你敬佩得很,古往今來的大英雄多不勝數,殺人的總比救人的多。十八年前你網開一麵,少了很多無謂的犧牲,在我看,這是你畢生最了不起的功業。”他又連飲幾口,伸手一抹:“這杯是我十八年前想同你喝、卻沒喝成的,今日且飲不妨。”

十八年前香山蘼蕪宮戰敗,劫震才算穩占中州正道盟主的寶座,這十八年來,可說是“神霄雷隱”之名最強盛、最如日中天的時候。道天生隻敬過往不敬今時,貶更多於褒,眾人都聽得傻了。劫震一張方正的紫膛國字臉不見喜怒,抱拳拱手,淡淡一笑:“好說。道兄乃世外高人,今日賞光,敝府何其有幸。”

道天生擺擺手,轉向一旁的常在風。

“你是盛夫子的傳人?”

“天都弟子常在風,見過道聖前輩。”常在風團手抵額,長揖到地。

“盛夫子是當世智者,智光昭昭,若能戒貪,必不為宵小所乘。”道天生抄酒便飲,旁若無人:“我今日恐有得罪,卻不能親上天都陪禮。這杯謝罪酒,你便代你師傅受飲罷。”說著柳條往鼎內一沾,酒汁淋漓,倏地脫手擲出,居然輕飄飄地落在常在風幾畔。

常在風也不生氣,恭恭敬敬地說:“前輩的話與酒,弟子定當帶回天都,上稟恩師。”小心將柳條以巾帕包好,收入行囊。

眾人均想:“據說“天都七子”之中,以“千裏直驅”符廣風的武功最好、“碧水春波”杜翎風的智謀最高,他日繼承盛華顏的門統大位,不作第三人想。這常在風唯唯諾諾,平凡庸碌,難怪沒什麼名氣。”道天生上下打量他幾眼,懶憊一笑:“盛夫子胸中塊壘,鬼神難測。名師選徒,多非智勇不取,他偏偏挑了個度量寬的。”

“弟子慚愧。”常在風神色不變,一逕低頭還禮。

道天生又轉一邊,把目光投向九幽寒庭的陣營裏。

“我略通觀人術,玄皇若得姑娘相助,不惟大業有成,還能導之於正途。可惜姑娘鳳鳥之姿,不能長棲荒林,宇文瀟瀟不幸,中州正道不幸!”他對著文瓊妤連連搖頭,抄起酒水便飲:“我這杯水酒,且為中州與宇文氏一悼!”說著哈哈大笑,笑聲裏又隱約帶有哭音。

商九輕等寒庭部眾怒不可遏,文瓊妤掩口一笑,也搖頭說:“道聖前輩這手“借刀殺人”不好。玄皇君臨北域,胸羅萬有,若會為了前輩一言對瓊妤心生忌憚,如何統率萬千甲兵、無數豪傑?前輩心誌高遠,為江湖人所敬,又是為誰動了私心,欲致瓊妤於死地?”

這次輪到道天生微微一怔,狂態頓止,默默無言,片刻後才喃喃自問:“我的私心……我還有私心麼?我若有私,卻又是為了誰?”法絛春唯恐師叔鐵了心不管,不顧丈夫阻攔,尖叫道:“叔叔,別聽那下賤女子的胡言!請叔叔為我取珠子來!”緊緊捏著玉玦,灰白的麵頰漲起兩朵濁紅,指甲幾乎掐進掌心裏。

道天生閉目長歎:“我既已許下承諾,決不會食言背信。我今日,便為你取陰牝珠!”突然睜眼,長臂一舒,倏地將玉玦奪過:“取珠之後,我對你娘的承諾已了,再無負累,可以做我自己的主人啦。便教陰牝珠與這半塊玦一般,從此煙消雲散!”

攤開手掌,掌心裏的碧玉竟已化成虀粉!

法絛春不禁愕然,旁人更是暗暗叫苦。以道天生的造詣,劫軍縱是四家中數一數二的青年好手,恐也不易在“南疆道聖”手下走過十招,陰牝珠落在道天生手裏,也隻有粉碎一途。

道天生將酒杯擲回丹墀,杯中點滴不少,一拍鼎腹,酒水的回蕩聲悶鈍沉重,宛若江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