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不住了,劫莊主。”他雙腳分與肩寬,單手負後,轉頭正視劫軍:
“劫家二少,你如能在我手裏走完三招,便算是我輸。請!”
劫軍無比凝肅,皺起火焰燃燒般的濃密赤眉,回頭望了父親一眼;劫震微微搖了搖頭,麵無表情。對方是六絕等級的高手,就算是劫震、盛華顏,甚至玄皇宇文瀟瀟親來,也沒有必勝的把握,不管應戰的是劫軍或劫真,其實都沒有差別。
三招。隻要撐過三招就行了,眾人想。
劫軍深吸了口氣,運動全身元功,單手提起百二十斤的巨劍“鎖龍針”,黑黝黝的劍尖緩緩舉過頭頂,熊腰一擰,魁梧的身軀順勢旋轉,倏地斬落!鐵塔般的巨人,加上鐵柱般的巨劍“鎖龍針”,這一擊不啻有千斤之力!劍身帶起的風壓嗚嗚呼嘯,卷起滿地碎磚如蓬,諸人頓覺眼前一黑,無數砂塵細粉如暴雨披麵,紛紛舉袖遮臉;呼吸陡然一窒,彷佛空氣俱都被劍卷走,就算奮力吸炸了胸膛,也吸不到半點東西。
——速度,就是力量!
誰也料不到這麼重的劍,居然能使得這麼快。
“將軍籙”的武功須以籙法入神,時效上尤其吃虧,麵對成名近三十年的南疆道聖,劫軍摒棄所有招式機巧,純以力量決勝——轟然一響,音波震得滿廳掩耳踉蹌,鈍重無鋒的“鎖龍針”重重砍在“禹功鼎”
上,道天生單手按鼎,銅燦燦的鼎身連晃都沒晃,震波卻一路從劍尖竄向劍鍔,沿著突起的劍脊反饋回去!
劫軍眥目咬牙,雙手牢牢握住劍柄,沉腰坐馬相抗;忽然猛一回身,連人帶劍被震飛出去,一連退了七八步,鎖龍針“嚓!”插入地麵,裂縫持續迸開三丈來長,青磚碎裂,宛若鐵耙犁過。
劫軍麵色脹紫,突然張口嘔出鮮血,雙手虎口爆裂,勉強倚著鎖龍針不倒,虎軀微顫。眾人目瞪口呆之餘,才發現禹功鼎內水氣蒸繚,原來劫軍這一劍蓄滿元功,與道天生的渾厚內力在鼎中相激蕩,竟使冷酒瞬間滾沸,化作氤氳霧氣,散得滿廳甘洌酒香。
劫兆本以為道天生是用了什麼巧勁,才將劫軍的萬鈞之力悉數反震,盈盈卻搖了搖頭,蹙眉沉吟:“若是借力打力之法,鼎中的酒水便不會被蒸成霧氣。你二哥退了這麼遠,還卸不去反震的力道,怎麼他卻像沒事兒人似的?難道又是將軍籙的神奇籙法所致?”
法絛春與道初陽的驚駭隻怕還在旁人之上。
將軍籙門中有一部高深籙法,名叫《東皇泰山府君籙》,練成後能不懼反震、倍力於敵,威力十分驚人,但也極為難練,須以本門的柔軟功夫“飛神術”、卸勁功法“地遊仙”做基礎,並修習“幹元罡”的上乘內功一十五載以上,才得驅動此籙。否則即使是請了籙神,身體也承受不住,再強的精神暗示也沒有用。
當今九嶷山上,也隻有將首法天行能使這部《泰山府君籙》。
“但即使是爹,也不能在這麼短的時間裏喚出籙神。除非是……”法絛春茫然搖頭:“不可能,決計不能的。那隻是道書裏的記載而已,沒人能練成的。”
“肯定是這樣了。”道初陽喃喃自語,聲音裏卻隱含著激動的顫抖:
“是……是“籙神鏡”!叔叔他……練成“籙神鏡”了!”
將軍籙是道門的符籙一派,以捏訣頌咒之法結合武功,對自己施行深度的精神暗示,用以集中意誌、激發潛力,稱之為“請籙神”;其中最關鍵的,便是這個施行暗示的過程,必須摒除外界幹擾,務求在最短的時間之內完成,就像當日道初陽與商九輕相鬥,在《降魔步星綱籙》誦完前一直處於下風,一旦請完籙神、戰局便突然扭轉一般,若能針對敵人的弱點飛快更換籙神,將軍籙的武功將身兼最精準的攻擊與最到位的防禦,堪稱完美無缺。
根據典籍記載,有種被稱為“籙神鏡”的秘法能使這個美夢實現。據說練成“籙神鏡”之人,隻要看著手掌,掌中就會浮現所想的符籙血紋,一拍額心便即入神:若是喚出《考召籙》、《點鬼籙》等馭神籙法,一觸之間,還能控製他人的心誌……就為了實現這個“隨意而發”的美夢,一直到百年以前、將軍籙第三十二代將首“五旡乾坤”經北海宣布此說無稽為止,門中都還立有“練成“籙神鏡”者接掌本門”的規矩。
果然道天生輕輕一拍額頭,瞬間似乎一絲紅光從指縫中漏出,轉眼消失不見。
劫軍勉力握劍,暗提一口真氣運轉全身,又緩緩擺出接敵的架勢。
道天生淡然一笑:“競力難勝,我隻是教你這個道理罷了。”
劫軍沉聲道:“晚輩承教。前輩留神了!”一劍刺出,居然舉重若輕,巨大的鎖龍針在他雙手間彷佛全無重量,轉眼便舞成了一團勁風呼嘯的獰惡烏光;劍招大開大闔,但每一劍隻出了六七成力,尚有運轉揮灑的餘裕,居然讓他一口氣連攻了三十餘劍,清脆的鏗鏗聲不絕於耳。道天生提著單邊鼎耳隨意挪動,每一劍都讓偌大的禹功鼎擋了下來,猶能開口:
“這不是烈陽劍法啊!這是……雲陽劫氏的“平戎八陣法”麼?”
劫軍全身真氣流轉,不敢說話,揮劍成陣,長逾九尺的巨劍舞將開來,天、地、風、雲四陣守中,龍騰、鳥翔、虎翼、蛇盤四陣輔攻,法度嚴謹,變化多端,襯與他一身赤發金甲,簡直是天將下凡。
道天生露出讚賞之色,笑道:“果然是將星之後。大軍壓境,避之不恭!且看我點兵來戰!”一瞪掌心,綻著滿掌紅芒印上額頭,大喝:“呔!《九威召龍籙》!”
全身衣袍鼓蕩,抄起了禹功鼎的鼎足,轟地迎上橫掃而來的鎖龍針,彷佛兩支堅革重甲的軍隊交鋒,“九威召龍籙”對上“平戎八陣法”,兵對兵、將對將;殺伐聲裏,兩軍對衝,無數戰馬、槍盾全都撞成了一處!
兩人披頭散發,忘情的對撼著,劍與鼎的交擊直如旱雷,震得人人五內翻湧,廳裏飛沙走石,滿地青磚都成了戰場黃沙,飛卷於獵獵的狂風中。也不知過了多久,道天生揮鼎一擊,轟得劫軍踉蹌倒退,背脊重重撞上梁柱,柱頂簌簌落塵,彷佛就要坍塌下來。
劫軍揮劍欲起,忽然雙腳一軟,拄劍坐倒在柱旁,試了幾次都站不起來,粉塵落得滿頭滿臉都是。他唇角滲出鮮血,火紅的赤眉像是要燒起來似的,卻掩蓋不住滿眼的痛苦與不甘。
——勝負……已分。
道天生放下巨鼎,解除籙神,舞袖揮開白茫茫的落塵。
“三招已過,是我輸啦!”模樣雖然狼狽,笑容依舊瀟灑。眾人難掩驚詫,卻見他擺了擺手,回頭往廳外行去。“劫莊主,陰牝珠若不能毀去,還望你一本當年不滅香山的胸懷,好自為之。”
法絛春差點沒暈倒,叫道:“叔叔!我的珠子、我的珠子……”追出兩步,腿下一軟,卻被丈夫及時攙住。道初陽滿麵疼惜,低聲安慰著她:“叔叔言出必踐,倘若他贏了,珠子便保不住啦!”法絛春麵色鐵青,一把將他推開,咬牙扶著幾沿回座,不發一語。
粉塵落盡,丹墀上劫英縮在劫震懷裏,姚無義的身畔卻不知何時多了那統領金吾衛的“分光鬼手”曲鳳釗遮護,饒是如此,灰撲撲的模樣仍舊十分狼狽,氣得他一疊聲的尖叫起來:“反啦反啦!這是要拆爵府、殺欽差麼?來人!把那個狂生給我拿下了!”廳外兩百餘名金吾衛士大聲回應,哪裏還有道天生的蹤影?不過是做做樣子罷了。
姚無義狠狠瞪了曲鳳釗一眼:“你養的好東西!”
曲鳳釗躬身道:“公公乃是柱國棟梁,不容有失。鳳釗能力淺薄,也顧不上旁的了,請公公降罪。”姚無義聽著十分受用,容色漸緩,輕輕打了一下他的手背,斜眼乜笑:“你倒知道輕重。這回就算啦!那道天生可不能輕易饒過,你讓皇城警蹕都給我留心上,逮著了咱家重重有賞。”他見道天生豐神俊朗、瀟灑飄逸,不知怎的就是有股說不出的厭惡感,連將軍籙也一並惱上了,正好睨著階下的法絛春夫婦,清了清嗓子,帶著一抹陰笑:
“比劍奪珠第一場,將軍籙敗!這顆陰牝珠,你們家就別想了罷!”
◇ ◇ ◇
劫家的從人將劫軍扶入座中,數十名青壯家仆魚貫進入廳裏,將碎掉的青磚全揭了去,填入同樣大小、厚薄相等的紫檀木板,再鋪上簇新的棗色絨氈,原本狼籍的戰場轉眼又成了典雅華麗的大堂;侍女們捧來香湯錦帕,伺候眾人抹麵,又奉上茶水點心。
劫震起身招呼眾人飲食,京兆大俠苗撼天拿了杯子來敬:“劫莊主將門虎子,委實令人敬佩!要保管陰牝珠這等寶物,舍照日山莊其誰?”劫震連稱不敢,卻難得露出輕鬆的笑容,與苗撼天對飲一盅。舉座除了三大世家或得月禪師等較老成的人物,紛紛舉杯相賀,儼然陰牝珠已是劫家的囊中物。
劫軍並未離席,鎖龍針也還置於座旁,平放在地麵上。劫震命人取來藥丹給他服用,那丹色如琥珀燒融,帶有一層朦朧的光暈,正是昨日法絛春攜來的九嶷山鎮山之寶“存聚添轉丹”。劫兆看得有些感慨,低聲對嶽盈盈說:“我是對將軍籙的人沒什麼好感,不過挑這個時候吃他們的丹藥,實在也太張揚了些。”
嶽盈盈點了點頭:“我也覺得不好。”片刻又說:“你二哥隻是消耗氣力,不像受了重傷的樣子,看來道聖前輩手下留情,原也用不上這麼神異的丹。”
劫兆笑著說:“不過劫軍真是打得不錯。要不是他這麼討厭我,討厭到想要了我的命,看完剛剛那場,我還真有點佩服起來。”嶽盈盈看了他一眼,眸裏情思複雜,卻不似先前愁苦。劫兆給她看得有些不自在,正要開口逗她,忽見門房吳六從偏廳走了進來,快步趨近他耳畔,低聲說:“四爺!外頭有個姓鄭的帶了個丫頭,說是四爺喚來的。”
劫兆想起昨日桐花大院裏的事,囑咐說:“先帶去前院裏候著,我待會便來。”
吳六領命而去。嶽盈盈冷冷看著他,劫兆滿麵討好:“我去去便回,不會太久的。”
嶽盈盈冷哼一聲:“你自己的醜事,我才不愛搭理!誰管你的死活?”氣鼓鼓的別過頭去,擰腰斜坐,飽滿的酥胸不住起伏。
劫兆肚裏暗樂:“笨丫頭吃醋啦。”忽然有種心滿意足的甜蜜,趁著廳裏觥籌交錯的當兒,悄悄溜出廳去,匆忙趕到前院,見那桐花大院的鄭姓長工帶了個十六七歲的大姑娘,站在廊前候著。那姑娘肌膚雪白,梳著兩股烏溜溜的雙環髻,容貌還算清秀,但姿色是遠遠不如浴房裏的那個“鄭瓶兒”了,自然也不可能是同一個人。
鄭長工一見他來,連忙上前陪笑:“四爺!”回頭一拉姑娘:“還不快喊人?”
姑娘怯生生地叫了聲“四爺”,聲音清脆細甜,果然是天生一副唱曲兒的嗓。
劫兆擺擺手:“我時間不多,這些都免啦。鄭姑娘,我問你:你同你爹一向都在天香樓對門的茶悅坊賣唱,是不是?”姑娘點了點頭:“是。”眼圈一紅,忍著不敢流淚。
劫兆注意到她臂上還係著麻孝,想來鄭老頭是真的死了。
“你多久沒去茶悅坊唱曲兒了?”
“大……大半年了。”
所以那個冒牌“鄭瓶兒”在京裏活動,至少已經超過六個月了,不然不會知道從前鄭氏父女在茶悅坊賣唱的事。劫兆又問了她幾個問題,諸如家住何處、還有什麼親人之類,越問越覺氣悶:“我這是浪費自己的時間!她……根本什麼都不知道!”命取一百兩銀子分賞兩人,隨意打發回去。
他一個人坐在花廳裏斟茶自飲,忽聽背後腳步聲細碎,以為是哪個院裏的莽撞丫頭,不耐煩地揮手:“出去!我想靜一靜,誰找都說沒見著。”來人動也不動,劫兆回過頭,隻見一抹俏生生的纖細儷影立在門邊,蔥白色的滾銀坎肩竟不如她的肌膚雪膩,海波般的微卷長發攏於胸前一側,小巧的掐銀蠻靴輕踢大紅門檻,卻不是劫英是誰?
“妹子怎麼來啦?”劫兆這才想起一早上都沒留意到她,驀地心虛起來:
“誰……誰欺負你了,臉色這麼不好看?來,同哥哥說,哥哥給你出氣。”
劫英背對著光,陰影更凸顯出她一身完美無瑕的動人曲線,臉上的表情卻看不真切,隻一雙大眼睛炯炯放光,淺褐色的瞳眸既像貓眼,又似琥珀。
“你……”她慢慢的說:“喜歡上那個嶽盈盈了,對吧?”
劫兆背脊一陣惡寒,毫不猶豫地搖了搖頭——這是他混跡風月場多年鍛鏈出來的本能反應,承認隻有一條死路,隨機應變才殺出重圍,反敗為勝。他應該繼續裝出無辜的表情,老實不客氣的說:“我怎麼會喜歡上那種女人?在我心裏,隻有我的親親小妹子一個……”
但不知怎的,他就是突然不想這麼說。
劫兆僵硬地搖了搖頭,認命似的回望著妹妹,偌大的廳裏悄然無聲,靜得彷佛隻剩下他劇烈鼓動的心跳。妹……劫英的心跳聲呢?為什麼,為什麼我聽不見?
“你,想娶她進門嗎?哥?”
“不……怎麼會?你在胡說什麼?”劫兆勉強一笑,麵頰不受控製地抽搐著:
“我根本沒想過這種事。我和嶽……嶽姑娘是朋友,她救過我一命,她……”
“我要去跟爹說我們的事。”
“什……什麼?!”血色“唰”的一聲從劫兆臉上倏然消褪,手裏的瓷杯鏗然落地,摔成一圈飛迸四散的碎粉。
“我要去跟爹說我們的事。我不能忍受你跟別的女人好。”劫英靜靜的說:
“爹若不讓我們在一塊兒,我就死在他麵前。你說這樣好不好,哥?”
◇ ◇ ◇
大廳裏,劫震已與眾賓客喝過三巡,那些中京武人意猶未盡,還頻頻勸進,“比劍奪珠”的緊張氣氛蕩然無存,倒像直接跳過了擂台戰,眨眼來到照日山莊的慶功宴似的。法絛春夫婦麵色鐵青,商九輕與一幹寒庭鐵衛也神情不善,倒是文瓊妤含笑端坐,絲毫不以為意;常在風更是一派輕鬆自在,還陪著得月禪師、方總鏢頭等聊上一陣,被勸了幾杯酒。
姚無義給晾在丹墀上,原本坐在身邊的劫英又不知跑到哪裏去了,不耐煩地叩著扶手,突然尖聲道:“劫莊主!這會兒,是改比喝酒了麼?你家二公子若不能再打,趁早換了下去,換個能打的來!”
眾人聞言一怔,訥訥地停杯回座。劫震連聲告罪,姚無義眯著小眼睛冷冷一笑,順著話頭應了幾句,多半是官樣文章。
劫軍休息了大半個時辰,再加上“存聚添轉丹”固本培元的神效,內息早已盡複如常,挾著首戰勝利的餘威,這回連披風、佩劍也不卸了,單手提起巨劍鎖龍針,大步邁入場中。常在風站起身,從行囊解下一根四尺來長的短棍,棍頭兩端纏有軟革,通體烏亮光滑,似是紫檀鐵梨一類的木質。
這棍並不起眼,常在風貯盛衣物書籍的布囊縛在棍上,直與扁擔無異,誰也沒想到是他的隨身兵器。他雙手持棍抵地,棍長僅及胸下,躬身行禮:“劫兄,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