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日天劫 第七章 道聖智絕,無用相思(3 / 3)

劫軍反斂起勢來,冷哼:“常兄……便這般看不起劫某人的技藝?”

常在風一怔。

“劫兄何出此言?”

“我這柄“鎖龍針”乃是世之神兵,凡胎俗鐵,當者披靡!”他火焰般的濃眉一挑,襯與古銅色的油亮肌膚,連強抑的怒意都彷佛要沸滾起來:“常兄持木棍與我相鬥,將劫某人、將鎖龍針置之何地!豈非是以此辱我!”

常在風搖頭道:“劫兄言重了。我自拜入天都門下,身受恩師教誨,日夜不敢懈怠,在這棍上足有二十二年的苦功;這杆沉水烏木棍裏,有我武之一道的全部驕傲。

古人曾雲:“富人之錦,不足顯貴,貧戶之棉,堪以傳家。”我以此棍與劫兄對敵,豈有加辱?”

劫軍聞言一凜,赤眉低垂,抱拳正色道:“是我失禮了。常兄,請!”

常在風抱拳回禮:“請。”右手立開門戶,既像劍式又類似短槍的架子,棍尖仍輕輕觸地,以示禮儀。

“解劍天都”是武儒一脈中的異數,智謀之外,向以使用長兵器著稱。天都之主盛華顏因為擁有“智絕”的美名,武功路數反而鮮有人知,不過在“天都七子”中,符廣風的平夷槍、杜翎風的青絲杖、武巽風的方首天棓等,都是中宸州赫赫有名的長兵,絕不容小覷。常在風亮出短棍,雖然貌不驚人,到底也是解劍天都的正宗。

劫軍打醒十二分精神,鎖龍針攔腰揮出;橫掃千軍的逼人氣勢裏,更有一股變幻不定的莫名靈動,如飛似躍,正是雲陽劫氏“平戎八陣法”的“鳥翔”一式!旁人見他這一招霸氣橫攔,後著卻將常在風的上、中、下三路盡皆封死,力量靈巧兼備,不由得大聲喝起采來,苗撼天更是用力鼓掌:“好!好一個平戎八……”話沒說完,忽然一怔。

隻見常在風棍頭橫出,“啪!”恰恰拍在鎖龍針的脊鍔之交,巨大無比的劍身就像腰眼受創的惡獸,頓時歪撞一旁;常在風擎棍直進,篤的一聲,打得劫軍扭肩倒退幾步,肩上的鑲銅披膊爆裂開來。

滿廳都看傻了眼,劫軍又驚又怒,虎吼一聲,揮劍又來。

常在風不慌不忙,同樣是不等劍勢臨頭,逕自橫棍打散,這一次是打在劫軍的左髖上,鑲著銅鈕的裙甲又被打裂開來。劫軍痛得大吼,抵死也不退,回身舉劍一撩,右肋再度中招……兩人瞬息間換過十餘招,劫軍每一劍都揮不到底,常在風出手卻絕不落空,巨人巨劍被困在四尺來長的棍影間,周身瘀青裂甲,越打越是委頓,漸漸縮成一團,毫無還手的餘地。

旁觀的劫震、劫真父子對望一眼,盡皆愕然。誰都看得出劫軍已然輸了,隻是舉座驚駭太過,還沒有人回神喊破而已。寰宇鏢局的總鏢頭“牧野流星”方東起喃喃說道:“這……這是什麼棍法?難道是盛夫子新創的不世奇招麼?”盛華顏絕少與人動手,行走江湖的弟子們又各有創製,解劍天都的武功路數對江湖人來說,就跟他們鑽研的智謀之術一樣難解。

得月禪師卻是精擅佛門瘋魔杖的高手,於中宸州的各門長械涉獵廣博,搖頭歎息道:“不,常施主使的這路乃是解劍天都的“六本訣”,孝為義之本、哀為禮之本、勇為戰之本、農為政之本、嗣為國之本、力為財之本,是謂“六本”。老衲當年曾與盛夫子講論天都武學,以此訣為入門基礎,修習有成者,方能晉升“五帝訣”、“四象訣”、“三至訣”等境界。今日是見了常施主的手段,才知盛夫子造詣之高,非是老衲所能知也。”眾人無語,襯著場中常在風貼肉棍擊、劫軍咬牙低咆的聲音,倍覺驚心。

劫震麵色鐵青。盛華顏早料到最終不免一戰,故意派了個籍籍無名的常在風來,照日山莊不但輸了珠子,平白為他人作嫁,“劫家第二代輸給天都第七子”的風聲傳入江湖,解劍天都的聲勢將蓋過照日山莊,麵子、裏子均是大獲全勝。

劫真望了父親一眼,頓時明白事態嚴重。

(事已至此,這一場絕不能輸!)

他見劫軍已是格擋多、出手少,常在風微露不忍之色,似要開口罷戰;場麵一旦被常在風說下,雙方勝負如此明顯,劫軍便隻有認輸一途。劫真再不猶豫,拔劍躍入場中,大喝道:“常兄,得罪了!”長劍挺出,逕往他背心刺落!

這下形同偷襲,卻有圍魏救趙的奇效。常在風微微一驚,並不慌亂,短棍回掃接敵,招數如刀劍鋼鞭一般,眨眼便與劫真對了十餘合,漸漸將他壓得後退開來,卻不得不舍下劫軍。劫真的劍術未必當真勝過了二哥劫軍,但他方才旁觀兩人比鬥,發現常在風雙腳不動,出招的動作極小,劫軍的劍招大開大闔,反倒像是自己把破綻送到棍尖似的,心中陡然領悟:“他……使的是“鏡射之招”!”

武學中有一門“聽勁”的功夫:“聽”者,是指感受察覺,非專指耳力而已。能感覺對方的殺氣、用勁,較容易找到攻擊的破綻,就像在敵人麵前擺了鏡子一樣,故稱“鏡射之招”。要使聽勁在實戰之中發揮效果,必須具備非常紮實的基本功,以天都入門棍法“六本訣”打得劫軍隻餘招架之力的常在風,顯然就是這種人。

因此劫真接連變換天城山的《列缺劍法》、《兩儀風雷劍》、《善幻靈梭》等劍法,其中夾雜幾式家傳的《烈陽劍法》與《平戎八陣劍》,戰鬥氣氛突然從先前的狂暴熱烈,搖身一變成為冷靜至極的拆解與試探。常在風反擊的力度明顯有所保留,不斷摸索、適應著劫真多變的招數,然後才又慢慢取回了優勢。

突然“轟”的一響,鎖龍針從中劈落,硬生生將兩人分了開來,劫軍回頭怒吼:

“老三,你退下!這場是我的!”劫真氣得冷笑不止,猛將佩劍抽了回來,低聲道:

“老二!我不與你爭。我倆若不聯手,今日“照日山莊”四字勢將掃地,你我拿什麼臉麵去見爹!”劫軍麵色鐵青,默然無語。

言談之間,常在風拎著棍尾揮灑開來,四尺餘的棍身加上單臂,攻擊範圍暴增為七尺,劫家二少俱不能免;劫軍的九尺鎖龍針施展不開,劫真也受到連累,頓時節節敗退。劫真吃了兩記硬棍,忍痛小退半步,握劍於頰,低聲喝道:“老二!“雙陽並照”!”

劫軍被打得潰不成軍,慘然閉目:“罷了!我還有什麼好堅持的?”驀地睜眼暴喝:“看招!“雙陽並照”!”舍了鎖龍針,鏘啷一聲,拔出腰間佩劍,同樣握劍於頰;兄弟倆同時踏步、劍尖直指,氣勁震得兩柄劍嗡嗡顫動,熱浪滾流,雪亮的劍棱隱隱迸出紅光!

常在風被劍芒映紅了臉麵,不覺露出凝重之色,烏木短棍盤旋閃繞,初次避開劍鋒,退得有些狼狽。姚無義本覺得這第二場比鬥無趣得緊,常在風其貌不揚,劫軍卻總是挨揍,此時終於眼睛一亮,興致盎然,拉著劫震直問:“老劫!你府上何時藏了這麼一部雙人劍陣,都不與人看?”

劫震不置可否,隻是拱手道:“粗疏技藝,公公見笑了。”

眾人見場中紅光縱橫,劫真、劫軍兄弟聯劍一同,破天荒的逼退常在風,不覺精神大振。方東起低聲向得月禪師問道:“大師,照日山莊這套聯劍之術,卻是叫得什麼名目?”得月禪師口誦佛號,搖頭:“這老衲也未曾聽聞。照日山莊百年基業、數代經營,另藏有絕學也未可知。”

除了劫家三父子,全場隻有一人看出其中另有蹊蹺。

“這才不是什麼雙人劍陣……他們使的是“烈陽劍法”!”嶽盈盈蹙起柳眉,心想:“奇怪!為什麼劫真、劫軍須合兩人之力,才能使出一式完整的烈陽劍?”

◇    ◇    ◇

劫兆目瞪口呆。

劫英雖然嬌縱,但從來都不是個軟弱或神經質的女孩;在同樣失去母親、孤獨地在空蕩蕩的大院裏長大的漫長日子,他甚至覺得劫英比他還堅強,總是知道自己要什麼、總是一定要得到,並且願意承擔得到那些東西的代價。與妹妹偷情的過程不但是至高無上的快樂,更有一種安心的感覺:劫英很寬大的允許他尋花問柳,換過了一個又一個的女子,從中摸索出更多取悅女體的技巧;而她對交歡的好奇、狂熱與高昂興致,完全隻屬於他一個人。現在,劫兆忽然懂了——原來,她隻要他的心。

他怔怔地坐在桌邊,全身發涼。他應該要伸手拉住她,阻止她把兩人推入毀滅的深淵;或許可以給她承諾,或者直接剝去她的衫裙,按在桌上狠狠地插上一插,教她想起那銷魂蝕骨、難以割舍的肉體歡愉,又變回一頭乖乖聽話的可人小羊……

劫英靜靜的看著他。看著他額間汗湧、麵色灰敗,看了很久,突然一笑。

“我騙你的。”

劫兆一怔,卻見她甜甜的笑了。

“我說要去跟爹告狀、在爹麵前自殺……”劫英眨了眨眼,迷蒙的瞳眸裏似有霧光:“那是騙你的。”

劫兆忽然有種身體崩潰的感覺,彷佛全身的血液都從某處噴了出去,就跟射精一樣。他正想站起身來,手已經老實不客氣地往妹妹柔軟碩大的胸脯攫去,劫英卻咯咯一笑,輕輕巧巧閃了開來,背著雙手緩緩後退,俏麗的麵孔仍然陷在背光的陰影裏,似將融為一體。

“哥,你真沒用。”劫英咯咯笑著。劫兆幾乎可以想象在暗影之下,她那帶著釁意與挑逗的嬌媚笑容,然而那雙貓眼兒似的琥珀色瞳眸裏卻沒什麼笑意,隻是熠熠放光。

“你真是沒有用。”

劫兆剛嚇出一身冷汗,忽有些惱羞成怒起來,衝口說:“我……怎麼沒用了?”

伸手抓住她纖細的手腕。劫英輕輕揮了開來,嬌笑著逃出廳去。“不管是不是昧著良心,你都應該說:“我怎麼會喜歡上那種女人?在我心裏,也隻有我的親親小妹子一個。”要不然你就該把我騙到哪個僻靜的院裏……”她作勢掐著幼細雪嫩的粉頸,陰陰一笑:

“……殺了我滅口。”

“你在胡說些什麼?”劫兆聽得皺眉,連連招手:

“來!給哥摸摸看,妹子是不是發燒燒糊塗啦?”

劫英咯咯笑著,環著纖腰前仰後俯,伸手一抹眼角,似是笑出了淚。

劫兆站起身來,踱到門邊,突然覺得院裏那個美豔無雙的少女十分遙遠,像是個陌生人,不知道該拿她怎麼辦。劫英慢慢止住笑,深吸了口氣,雙手交環在胸前,不覺將那對綿軟的盈乳托了出來,坎肩兒襟口鼓脹脹的,彷佛灌飽了稠濃的酪漿,又似擠著兩隻酥滑足水的薄皮鴨梨;襯與她纖窄的香肩與小腰,曲線益發誘人。

“你要是再有用一些,我就去找爹了。你要是再有用些……”

劫英深深望了他一眼,轉頭離開。跨出院門的一刹,他依稀聽見她這樣說:

“我就願意為你而死。”

◇    ◇    ◇

等劫兆回到大廳,劫真、劫軍與常在風的比鬥已經結束了。

他不敢多看丹墀上的父親——或妹妹——一眼,匆匆回座,低聲問:“怎麼了?

怎地連我三哥都下去打啦?”連喚幾聲,嶽盈盈才回過神來,皺眉輕道:“現在才回來,好戲都收場啦!還有什麼好瞧的?”

劫兆本想問是誰勝誰敗,一見劫軍與劫真各自盤膝吐納,神情委頓,汗出如漿,常在風卻好端端坐在位子上,眾人看他的神情都與先前大不相同,除了文瓊妤言笑如常,其餘莫不另眼相待,比鬥的結果不言自明。

“我兩個哥哥聯手……居然敗給了他?”劫兆的下巴差點沒掉下來。

“原本是要贏的。”嶽盈盈將常在風如何大敗劫軍、劫家兄弟又如何聯手壓製的情形說了一遍。“……誰知你兩位兄長打到中途,卻突然一口氣接不上,似是內息耗盡的模樣,這才敗下陣來,到眼下都沒恢複過來。怎麼,你家的“烈陽劍法”如此耗費內力麼?“大日神功”素以威力剛猛、連綿不絕著稱,號稱“如日曠照”,又怎能如此不濟?”

劫兆聳肩一笑。“這我就不知道了。烈陽劍我隻練了皮毛,再深一點的我爹還不肯教,至於大日神功嘛……嘿嘿,那是連邊邊角都沒碰過,真個是丈二金剛摸不著腦袋啦。”

嶽盈盈被他逗得掩口噗哧,杏眼一瞪:“嘴貧!”忍不住笑了起來。

劫兆心神未定,陪著幹笑一陣,嶽盈盈忽然有些感慨,輕聲道:“你說你爹最看重你三哥,拿你二哥當作老家那邊的外人,我看倒也未必。喏,你瞧!你爹照看你二哥的身子,也沒比你三哥來得少。”小巧的下巴輕輕一抬,劫兆順勢望去,隻見下人拿了丹藥給兩人服用,正是九嶷山的“存聚添轉丹”,藥盅裏放了三枚丹,劫真隻拿了其中一枚,和水喂入口中,剩下的全讓劫軍給吃了。

“兩個兒子用藥,怎能放入三顆?”

“沒準他生得高大些,本來就得多喂點。”劫兆搖了搖頭:“我三哥為人謙遜有禮,說不定是我爹特別為他準備了兩顆藥丹,卻教劫軍那頭貪嘴狗給吃了。”

廳裏嗡嗡地低語一片,劫震清清嗓子,站起身來,現場突然安靜下來。

“眼下,便是最後一場了。”他麵色寧定,看不出喜怒,彷佛剛剛敗下陣來的不是他引以為傲的兩個兒子。“常世侄若已休息妥適,咱們這便開始罷!”常在風起身道:“晚輩隨時候教,一切願由莊主定奪。”神情謙衝自若,不亢不卑,絲毫沒有勝利者的驕傲與張狂。

劫震點了點頭。

“文姑娘,貴方是商堡主代表出戰,抑或由文姑娘親來?”

文瓊妤嫋嫋娜娜地起身,四周拱衛的寒庭死士們一齊讓出道來,一股清新幽甜的芳草氣息隨著蓮步漫出,嗅得眾人胸臆一舒,浮想翩聯。烏鬢貼額、濃鬟垂地的貂裘麗人扶幾上前,輕輕巧巧福了半幅,嗓音清脆動聽:“敝方商堡主受了內傷,不宜再戰。而我……”秀目環視,一笑嫣然:

“……半點武功也不懂,自然無法出戰。”

全場為之嘩然。劫震、劫真父子對望一眼,目中均有疑色。

劫震心念微動,拈須乜目:“文姑娘……可是想找他人代戰?”

文瓊妤淡淡一笑,卻自有一種渾不著意的無心之美,令人驚心動魄。

“正是如此。”

這就怪了。當初她提議“四家此刻在場之人,除了劫莊主之外,均可與戰”時,劫震並未料到有誰會傻得去請對方的人助拳,此刻看來,文瓊妤卻是早有預謀。問題是:她到底要找誰來替九幽寒庭出戰?道初陽夫婦、劫氏兄弟,都不會是常在風的對手;就算能夠,又有誰願意為九幽寒庭一戰?

“代戰的人選,我已經物色好了。”文瓊妤美目流沔,緩緩掃過眾人,溫柔慧黠的目光所經之處,當者莫不怦然悸動,難以自持。這幾可殺人的美麗視線,終於停在令人難以想象的地方,文瓊妤抿嘴嫣然,帶著一絲難以察覺的狡獪戲謔,彷佛惡作劇得逞的小女孩:

“你可願意為我一戰,劫四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