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日天劫 第八章 墜霜之劍,鬥室情真(1 / 3)

此言一出,全場為之錯愕。

劫兆目瞪口呆,愣了好天,才訥訥地指著自己的鼻子:“我……我?”

文瓊妤忍俊不住,以手背掩口,剝蔥似的纖細玉指虛握著雪嫩嫩的掌心,蘭指如勾,白得猶如溫潤晶瑩的羊脂玉,額間的金鏈細細輕搖,雅靜中更添風致。她定了定神,柳眉微微一揚,仍是那般溫柔裏藏著狡黠的神氣:“莫非公子不願意?”說著輕輕一歎,難掩失望。

劫兆明知她是故意相激,然而一聽美人歎息,登時心揪,幾乎要跳出來大拍胸脯了,轉念又覺謬甚,忍不住笑起來:“文姑娘,不是我不願意。中京的武林同道都知曉,我……這個……身子骨不是太好,手不能提、肩不能挑,姑娘要讓我上場,還不如直接認輸算啦。有負錯愛,尚祈見諒。”

眾人沈靜片刻,爆起滿堂轟笑。

劫兆自嘲慣了,照日山莊的麵子上卻掛不住,盤膝調息的劫軍、劫真尚且不知人事,劫震的麵色倒頗陰沈,連劫英也罕見地斂起笑容,將目光投向別處。劫兆想起她在前院裏的那句“你真沒用”,心忽然刺咧咧地痛起來,就好像比鬥結束許久、回首濤平之際,才發現自己裂創已深,血不知不覺淌了一地。他一拍大腿,也跟著放聲仰頭,笑得滿座變色,漸漸止停,紛紛目以輕鄙;偌大的廳裏,隻餘劫兆斷斷續續的豪笑,旁若無人。

文瓊妤含笑不語,等他笑得累了,才柔聲道:“人說:“有誌不在年高,無誌空長百歲。”我見公子龍鳳之姿、終不下人,堪可托付,才想請公子幫這個忙;至於輸贏勝敗,倒沒怎麼放在心上。世上有許多事,贏不一定是好,輸不一定便糟,適才道聖前輩也敗下一陣,誰敢說他敗得不瀟灑磊落、不令人心折?”

劫兆聞言一凜:“她竟拿我與道聖道天生相比!”沉吟低回:“這個忙……我能不能幫?”忽聽嶽盈盈低聲道:“沒有能不能,隻有該不該、要不要。”劫兆愕然抬頭,見她凝眸直視,毫無取笑之意,不覺苦笑:“連劫軍與我三哥都給打趴了,我去隻有丟人現眼而已。”

“沒打過,誰能知道輸贏?”嶽盈盈微微側首,認真的說:“況且我師傅常說:

“譜不如師,師不如戰。”實戰經驗最是寶貴,跟人好好打過十場架,勝過悶著頭苦練三年五載。男兒大丈夫,可不能未戰先怯啦。”

劫兆聽得胸口一熱:“笨丫頭與文姑娘……都拿我當個正常人看!”

他苦於六陰絕脈的異質,平日裏自暴自棄慣了,諸事懶管,此際忽有種“不惜一身酬知己”的衝動,料想常在風總不能將自己殺死,把心一橫,起身束緊腰帶,大步入場。滿廳的私語騷動頓時一窒,投來無數詫異目光。

劫兆隱隱有扳回一城的痛快,抬頭見劫英也是滿麵訝然,美麗的大眼睛裏既是擔心、複覺離奇,又似有幾分讚許般的驚喜,芳心可可,充滿迷離複雜的情思,不覺精神略振,也不知是哪裏來的勇氣,衝著丹墀上的劫震一拱手:“父親大人,文姑娘的提議固然荒唐,所幸孩兒平日荒唐成性,也算旗鼓相當,請父親允許孩兒出戰。”

劫震麵無表情,捋須凝神,心中卻有無數念頭飛轉。

他很了解宇文瀟瀟。玄皇是一名強者,在強者眼中,普世也隻有強者值得尊敬;不足以贏得其敬意的,便隻有挫斷足脛、俯首臣服一途——文瓊妤是個聰明的姑娘,長伴虎側,恐怕比劫震更要明白。宇文瀟瀟性情孤僻,卻不是坐懷不亂、吃齋念佛的和尚道士,以她的美貌,若無令玄皇衷心佩服的大才,豈肯錯失於床第?文瓊妤想在蕭然海保住清白與地位,“帶回陰牝珠與否”極可能是決定玄皇把這名美麗佳人奉請上座、抑或收入寢居的關鍵,絕沒有撒手認輸的本錢。

(既然如此,她為何點名兆兒代戰?)

讓劫兆當眾出醜,折辱照日山莊或他“神霄雷隱”劫震的威名,或許能讓宇文瀟瀟覺得痛快;然而有常在風的鋒頭在前,這點小動作便顯得微不足道起來,恐難討好玄皇,反有激怒他的危險……文瓊妤啊文瓊妤!你,究竟打的是什麼主意?

劫震舒了舒糾緊的眉心,以手支額,試圖掩去思緒紛亂,不教泄漏半點。

鄰座姚無義卻閑不住了,搓手揚眉,饒富興致:“老劫,讓你兒子試一試吧!宇文世家淨派些女子前來,我瞧也不濟事。”商九輕俏臉陡寒,正要發作,卻被文瓊妤以眼神示下。

劫震沒奈何,隻得拱手道:“都依公公的意思罷。”

姚無義樂不可支,俯身衝著劫兆說:“劫家老四!你若能打倒這廝,咱家另外有賞。”劫兆心中厭惡,麵上卻笑得乖巧:“得蒙公公青眼,劫兆敢不戮力!”暗罵:

“最好你也一起下來,老子奪了姓常的那根棍,戮力插你個屁眼發青!”深吸了一口氣,定了定神,緩緩拔出佩劍,眼見常在風棍尖觸地,直如淵停嶽峙,周身竟無機可乘,這才隱隱生出怯意;心念電轉間,忽生一計。

“常兄,請!”

“劫兄弟請。”

常在風踏前一步,橫棍搠出,劫兆的長劍應聲脫手,“鏗!”被擊落在地。

這下不止全場傻眼,連常在風自己都楞了一愣。劫兆麵色尷尬,直抓腦袋,腆顏道:“常兄,這……算是我輸了罷?”常在風一下沒反應過來,半晌才搖搖頭:“也不能算。一招未了,原做不得數的。”說著掖棍拾劍,雙手捧還。

劫兆卻不接過,隨手指著對牆一柄以麝香木雕成的精致儀劍:“這劍入手太沉,我用著不怎麼方便,常兄如不介意,兄弟想換柄法器來使,或可多鬥片刻。”劫家長房曆代均受教於天城山黃庭本觀,飲水思源,大堂上多飾有法劍、金絲麈尾、混沌太極圖等道儀,劫兆所指正是其一。

常在風捧著他的佩劍,隻覺鋒鍔精銳、入手甚輕,堪稱是劍器中的上品,無論如何都說不上一個“沉”字。劫兆被他一擊打落兵刃,內功決計不能說高明了,改實劍以木劍,無異是自取敗亡。常在風滿腹狐疑,忽然想起方才棍劍相觸的瞬間,劫兆那斷續衰微的勁力,不禁一凜:“劫兄弟!你……可是身上有疾?”

劫兆故意搖頭,笑容裏滿是無奈。

常在風更加肯定自己的猜想無誤,將兵器都放落一旁,正色道:“劫兄弟如不嫌棄,可否讓我號一號脈?”劫兆隻差沒笑破肚皮,兀自苦忍,裝出滿臉可憐相:“我是治不好啦!怎麼,常兄很懂醫術麼?”

常在風笑道:“家師博涉世間百藝,文韜武略不說,舉凡書畫琴棋、醫卜星象、術數機關等,無不精通。眾師兄弟中我資質最差,也隻粗略學了些醫理,劫兄弟如不嫌棄,請讓我試診些個。”劫兆暗笑:“琴棋書畫,我還吹含舔抽咧!盛華顏這麼厲害,叫他去天香樓當紅牌好啦。”假惺惺地伸出手,一副被逼失身、含悲忍辱的死德行。

常在風右手姆、食二指虛扣,末三指輕輕一彈,搭上劫兆的腕脈,細辨半晌,不禁蹙眉:“劫兄弟,請恕我直言,你這……莫非是六陰絕脈的體質?”劫兆點頭,忽爾一笑:“便是絕脈,我家也還有其它技藝見人,常兄未必便贏了。”

常在風微微一怔,也笑起來:“有誌氣!那常某也不能藏私啦,必當全力施為才是。”摘下牆上那柄木劍交給劫兆,轉身對劫震長揖到地:“莊主,晚輩不才,想向您借一幅畫。”眾人順著手勢望去,見木劍旁有幅混沌太極圖,足有一人多高,軸幅寬闊,比兩臂平伸還長。

劫震捋須揮袖,微笑道:“賢侄毋須客氣。這畫,我便送了給你罷!”命從人取下相贈。常在風拱手稱謝,指間用勁,將掛圖兩端的木軸抽出來,“唰!”抓著圖用力一抖,猛將圖畫卷起,卷成了一杆杯口粗細、六尺長短的紙棍。

“劫兄弟,我們這場隻比招式,不比內勁。你若能逼我用上勁力,自然也算是我輸。”常在風紙棍一橫、掖於肘後,仍舊是棍尖指地的架勢:“我今日勢在必得,劫兄弟得罪啦。請!”

這幅《混沌太極圖》乃是當年劫震自天城山藝成歸來,因感念黃庭老祖授業之恩而繪製的,迄今已近三十年,上好的密繭澄心紙漸轉黃脆,常在風又卷得疏鬆,一棍擊出如何使之不軟不碎,確實是極端耗費內力;倚之對敵,那是沒半點餘力可以加諸在敵人身上了。

劫兆心裏也不禁佩服起來:“這個常在風,當真是說得出做得到!”手捏劍訣、微微閉眼,彷佛又回到了夢裏的小河洲上,心無旁騖,一劍輕飄飄地刺了出去。

常在風見他這一劍來勢輕巧,偏又有種晃蕩沉搖的餘韻,宛若風中飄羽,不覺脫口:“來得好!”半截紙棍戟出,後發製人的六本棍訣所至,棍尖貼著麝木劍的圓鋒棱脊交錯穿入,逕點劫兆的肩窩!

此著曾於一照麵之間分挫劫軍、劫真兩兄弟,旁觀的嶽盈盈輕呼一聲,白皙的小手已按上刀柄。誰知劫兆眼猶半閉,腳下一停,居然歪著身子斜向後倒,棍式老於身前,硬生生差了鎖骨下的“筋池穴”一寸有餘。

常在風首度擊空,“咦”的一聲,倏然變招,紙棍改戳為掃;豈料劫兆身子還未仰盡,忽又彈了回來,低頭讓過紙棍的橫掃之勢,竟閃出了戰圈。這回眾人終於看出蹊蹺,還來不及驚呼,常在風以力盡歪斜的姿態,突然擰腰反撩,紙棍順著原來的軌跡“呼!”逆掃回來,速度竟快上一倍!

眼看避無可避,驀地劫兆向前一撲,木劍斜掠常在風頰畔;紙棍再次從劫兆背上揮掃而過,三度落空。

常在風驚異不定,不敢冒進,“唰!”一聲收勢躍開,才發現劫兆的身體似動未動、將行不行,雙腳竟都沒離開過三尺方圓之地,彷佛醉酒之人,又像鳥禽探步。便是這種忽前忽後、酒醉旁徨般的奇妙節奏,讓毫無花巧的六本棍法三度無功,反逼得常在風初次退守,重整攻勢。

大廳裏一片靜默。誰都知道劫兆不是運氣好,但誰也不知他用了什麼武功。

劫兆一抹額汗,才發現雙腳有些發顫,卻難掩驚喜興奮。

(夢裏的事……全是真的!全是真的!)

“這是什麼步法?”常在風望著他,眼裏有著方才所沒有的敬意,也使得脫口而出、不假修飾的話語,居然沒有一絲無禮挑釁的意味。劫兆又不禁多佩服幾分:常在風看出他並未使動一招完整的劍法,適才皆是以身法奏功。

“這路劍法名為“燭夜之劍”,“燭夜”就是雞的意思。身形步法沒特別安什麼名,硬要說的話,那就叫“雞行步”好了。”

常在風點點頭,想了一想,忽道:“劫兄弟,留神了!”搠棍彈出,一反常態,居然先發製人!劫兆想也不想,揉身迎上前去,“燭夜之劍”施展開來,整個人隨著吞吐閃爍的棍尖跳腳低頭,活像一頭拍翅昂叫的瘟雞,動作難看至極,偏能閃過常在風淩厲的攻勢。

得月禪師看得片刻,口宣佛號,低聲道:“可惜!可惜!”

“大師可是看出了什麼端倪?”寰宇鏢局總鏢頭方東起興致盎然,湊近低問。

得月禪師搖搖頭:“常少俠這路六本棍當真練到了家,若有實勁,隻怕劫四公子已輸了。總鏢頭請看。”指著激戰中的兩人:“劫四公子閃避靈動,但袍角發絲俱為棍勢所引,這是“黏”字訣所致。常少俠若附勁力,四公子縱能閃過棍招,其間不過毫厘之差,必為棍勁所傷。倘若堂堂而戰,常少俠早已取勝。”

這話說得明白,眾人卻都聽出了弦外之音。

(若比勁力,常在風必勝無疑;眼下單比招數,豈非是劫兆更勝一籌?)

思量間,忽聽常在風悶哼一聲,二度倒縱開來,左手虛掩丹田;劫兆站立不動,劍尖斜指,滿頭大汗,從態勢來判斷,居然是劫兆刺了常在風一劍。眾人再也按耐不住,廳裏頓時掀起一片騷動,連戍守在外的金吾衛士都圍到了門邊,彼此之間交頭接耳,麵上都有不可思議之色。

姚無義越看越覺糊塗,居然“噗哧”一聲笑出來:“這……這到底是怎麼啦?人說“招式機巧、宇內無雙”的解劍天都內功強,號稱“內力剛猛、天下第一”的照日山莊招數高,現在倒著玩兒了麼?”

劫兆好不容易回過氣,撫胸喘息:“常……常兄得罪啦!兄弟……兄弟不是有意的。”他倒不是存心作偽,隻是沒想到這劍居然能長驅直入,不偏不倚,正中常在風的丹田氣海。想是常在風為守誓言,不敢運起內功反震回去,饒是修為深湛,仍被戳得麵色發白,疼痛可想一斑。

常在風沒敢接話,暗提一口真氣運行周身,緩緩調息,搖了搖頭。“不妨。劫兄弟這一劍如棉裏藏針,猝發於守勢之間,自反而縮、無聲無息,當真……當真是絕。

這……也是“燭夜之劍”麼?”

“這是“舒鳧之劍”。”劫兆正色道:“舒鳧,就是鴨子的意思。”

“果然如鴨子劃水一般,伏波之下,另有精著!”常在風點點頭,忽道:“若劫兄弟手持利劍,我非但一敗塗地,連性命也已不保,按說該認輸才是。但我自入武道以來,一直以為世間招數之精,不出敝派山門之外!今日方覺愚謬甚矣,懇請劫兄弟賜教,為我一開眼界。”

劫兆本想見好就收,轉念想起盈盈的言語:“……我師傅常說:“譜不如師,師不如戰。”實戰經驗最是寶貴,跟人好好打過十場架,勝過悶著頭苦練三年五載。”

眼角瞥見她正全神貫注地望向自己,美麗的眼眸裏既是驚喜、又是關切,頓時胸口一熱:“說不定……我也有出人頭地的一天!”他在夢中練劍,若無神秘老人指點,有許多關竅不易明白,又無臨敵經驗可供驗證推敲,的確練得吃力,把心一橫,抱拳朗聲:“常兄,我還有幾路劍法未曾使過,想請常兄指點。”

常在風喜形於色,抱拳道:“劫兄弟客氣了。請賜教!”

劫兆吸了口氣,手腕圈轉、腳步交錯,慢慢繞開圈子,半閉的眼睛似乎在回憶思索著什麼,手中之劍突然便刺了出去;常在風忙打醒十二分精神,紙棍揮開,主動接敵。他從“燭夜”、“舒鳧”兩路劍法中,隱約察覺這套劍法長於變化,一旦攻擊受製,便隻餘招架之力,唯有搶得先機才足以一搏。

棍劍相交,劫兆卻被紙棍輕飄飄地揮了出去,足尖往旁邊的幾沿一點,倏地又揉身撲上!常在風沒料到他進退如此之快,竟到了足不沾地的境界,揮出的紙棍還來不及收回,中門大開,連忙鬆開棍尾、反手一擊,棍身陡然豎直,堪堪接住劍尖。

眾人還來不及喝采,劫兆卻彷佛觸電一般,淩空倒飛出去,腳尖輕輕往大梁上一踮,居高臨下,和身撲卷而來!

這一劍的反應時間更短,幾乎是一沾即退、稍退即來,常在風未及提棍,雙掌攔著棍身一轉,“呼!”一聲旋開木劍,忽覺抗力愈強,棍上似乎又比先前沉重幾分。

劫兆被棍勁轉飛出去,一踩椅背旋又撲至,襟袂飄飄,宛若飛鳥,背上彷佛吊了條看不見的絲線,眨眼間連攻了三十餘劍,居然不曾落地,常在風始終沒機會重拾紙棍,棍子在他雙掌間回旋掄掃,越來越沉重難當。

看在旁人眼中,紙棍於常在風胸懷臂間不住轉動,宛若活物,他幾乎隻憑著一雙肉掌應敵;劫兆在梁柱幾椅之間盤旋飛舞,袍袖獵獵,簡直就像一頭披金飾錦的巨型白鷺!

(他……怎能有這種輕功、這種內力?!)

舉座目瞪口呆,紛紛離席眺望,連丹墀之上的劫震都看得入神,忘情起身。

要在瞬息間連攻三十餘劍、雙腳絕不踏地,別說是劫軍、劫真、道初陽夫婦,就是連苗撼天、方東起等好手也決計辦不到,除非是六絕等級的高人,才可能具備這樣的修為造詣。以荒淫無能聞名中京的劫四,怎能在轉眼間脫胎換骨?

劫兆呼嘯盤旋,又攻了十餘劍,眾人忽然生出一種錯覺,彷佛他滯空的時間越來越長,速度卻越來越慢;仔細一瞧,才發現常在風膝蓋微彎,坐馬越沉,彷佛雙掌承重千鈞,漸難生受。

隻有常在風自己心裏明白:劫兆哪有提氣淩空、盤旋不落的能力?把劫兆拋出去又接回來的每一絲力氣,都是由他所發!

等常在風領悟這個道理時,雙手已承受劫兆四十餘次往返的力道,劫兆的劍勁雖弱,卻盤而不散,再加上百餘斤的體重,就像是一個巨大的力量漩渦,牢牢將常在風的全身之力吸附在漩渦中央,紙棍被鼓蕩而出的澎湃氣勁黏在雙臂間,不停的颼颼疾轉,卻緩不出手來持握。

(這般神奇的黏勁,竟完全不倚內力,純是由招式所發!)

常在風由衷讚歎著,承受的力道卻已逼近臨界,全身骨骼喀喀作響,驀地暴喝一聲,雙掌推出,六尺長的紙棍終於抵受不住,驟然扭曲收縮,爆碎開來!劫兆氣息一窒,被轟得跌入漫天紙花之中,背脊重重撞上大梁;總算靈台還有半點清明,疼痛裏左臂往後一撈,身子貼著紅柱順轉而下,腳尖連點,又和身躍入場中。

木劍斜指,錦袍玉帶的少年立在飄落的碎紙片裏,蒼白的麵孔怡然含笑,旁若無人,汗水淋漓的模樣絲毫不顯狼狽,隻覺得英颯逼人。

常在風失了兵器,兩手空空,頭巾衣襟俱都震碎,披發袒胸,肩上、頭頂冒出絲絲白霧;紙花遇霧翩起,點片不沾,宛若滾水沸湯。他張嘴歙動幾下,吐出零碎幾個字:“劫……劫兄弟……”想趨前握一握劫兆的手,才邁出兩步,忽然一跤坐倒。

劫兆搶上欲扶,身子甫動膝彎一軟,踉蹌撲前,居然就這麼摔在常在風身上。兩個人撞得眼冒金星,好不容易掙紮坐起,四臂交握,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驀地相視大笑起來。

“這……這路是什麼劍法?借力使力、跌羽不沉,好生厲害!是白鷺劍麼?”

“對……對!叫“墜霜之劍”。”劫兆上氣不接下氣,抱著肚子癱倒在地。

“好!”常在風一抹眼角,不覺褪下滿身的迂謹之氣,用力拍著他的肩膀:

“好一個“墜霜之劍”!”

驚心動魄的對戰結束了。大廳裏仍是一片寂然,隻回蕩著兩名少年的豪笑。

劫震命仆役收拾現場,將劫兆扶入座中,奉藥披衣,好生調息。姚無義雖不懂武功,卻也瞧得津津有味,對著劫震嘿嘿一笑:“老劫!你教的好兒子,怎都不讓人知曉?來來來,劫家老四!咱家重重有賞!”

劫震連稱不敢,微一思索,撫著酸枝精雕的棗紅扶手,慢條斯理地對常在風說:

“這一場若真要計較,賢侄第一招便已取勝,是賢侄量大,許小兒多鬥些個,才有如今的局麵。賢侄若不能將此珠帶回天都,不知該如何向盛夫子交代?可要老夫修書一封,與盛夫子說分明?”

階下劫兆兀自頭暈眼花,聞言不禁一凜:“爹的意思……這珠是不打算給九幽寒庭了?若教盛華顏或宇文瀟瀟知曉,兩家豈非要大殺一場?”隱隱覺得這個念頭太過荒謬,偏又懸心不下,隻怕真連累了姓常的,還與文姑娘反麵;氣血一虛,差點昏厥過去。

卻聽常在風哈哈一笑,拱手道:“多謝莊主美意。先前之勝與此番之敗,弟子都已盡了全力,無怨無悔。家師通情達理,便有見責,亦當於情理之內、為所應為,弟子受之有益,豈能回避?”說著說著,又回複成了那個守禮拘謹的天都使者,整一整破碎的衣襟,長揖到地,拾棍轉身入座。所經之處,那些中京武人紛紛起身,頷首抱拳為禮,常在風仍是謙虛避讓,一一相請同坐。

商九輕瞧得蹙眉,冰藍藍的俏臉上滿是不豫,卻也忍不住低聲道:“姑娘!此子若此,尚且居末,符廣風、杜翎風等名動天下,各領一方,又是什麼樣的人物?”文瓊妤輕笑:“盛名之下,未必有實。武功、智計均後學可得,唯獨胸襟難以傳授。誠如道聖前輩所說:“千載餘情”盛華顏的行事眼光,的確有鬼神莫測之機,與常人不同。”嫋嫋起身,款擺娉婷,淩波般的走到劫兆座旁,按著他的手柔聲撫慰:“劫公子,真是多謝你啦。”

劫兆隻覺得撫觸溫涼,說不出的香柔軟膩,竟比杏仁豆腐還細,猶勝珍珠蜜粉之滑。明明是撩人已極,然而一聞到她懷裏散發出來的幽幽芳草氣息,不知怎的突然有種說不出的親切之感,一時綺念全消,勉力抬起眼皮微笑:“我自己都不知道怎麼打贏的,姑娘就別謝啦。我廢了十幾年,都廢得名滿京城了,姑……姑娘到底是瞧上我哪一點,還……還要請教。”

文瓊妤抿嘴嫣然,小小的淚型額墜輕晃著,襯與她小巧細白的額頭,倍顯精神。

“我在黃庭觀裏早說過啦!公子雲夢罩頂,祥瑞已極,這幾日內無論想什麼、做什麼,都是無往不利。我,不過是順勢向公子借點運氣罷了。”

劫兆身無內力,一場大戰下來,早已手足酸軟,不過腦袋可不糊塗。見她無意當眾說明,也不追問,隻是懶憊一笑:“這個人情賣與姑娘,姑娘可不能平白坑我。旁的不要,隻想認姑娘做幹姊姊。”

眾人好不容易對他那來曆成謎的神妙劍法有點敬意,聽著紛紛搖頭,投來的目光裏又回複原先那種鄙夷不屑,還有幹脆別過頭去的。文瓊妤也不生氣,忽將他的手交到身畔嶽盈盈手裏,衝她眨眨眼睛,宛若一個淘氣可親的鄰家大姊姊:“嶽姑娘,我便把他交給你啦。”

嶽盈盈原本繃著俏臉,冷冷斜睨,這時也不禁羞紅粉頰,低聲嗔道:“交……交給我做甚?這條癩皮狗,我……我才不來理他呢!”

文瓊妤噗哧一笑,撫著她粉致致的纖巧柔荑,柔聲道:“世上,恐怕也隻有你管得住他啦!這孩子從小沒娘,寂寞得很,卻都肯聽你的話。”她的聲音有種流水隨心般的輕柔,渾不著意的,說得再也自然不過。

嶽盈盈對她的印象原本就好,忽覺似乎認識她很久了,彷佛兩人還是她看著長大的,胸口湧起一股既溫暖、又羞澀的感覺,話到嘴邊都沒了意思,微點了點頭,輕聲說:“我會照看他。”

文瓊妤頷首輕顰,轉身走到階前,一襲環領貂裘裹著修長窈窕的身子,披落的長發猶如飛瀑垂緞,滑順處幾可監人。

“姚公公、劫莊主,”她勻了勻嗓子,聲音不大,卻如碎玉擊珠一般,清冽得足以動人心魄:“四家三陣已畢,圓滿無缺,實為大幸!至於勝負歸屬,還請大人們示下。”

劫震沉默半晌,轉頭拱手:“請公公裁示。”

姚無義嘿嘿兩聲,眯著兩隻白豬似的小眼,冷笑:“有什麼好裁示的?你家四公子這麼本事,在場幾百隻眼睛都瞧見啦,難不成還能抵賴?今日比劍奪珠,由九幽寒庭勝出,為陰牝珠之主!”

◇    ◇    ◇

大戰之後,緊接著便是大宴。

綏平府的膳事房彷佛在擂台附近安插了細作,姚無義一宣布比劍的結果,偏廳裏便已擺下筵席,金齏玉膾、翠釜犀箸,猩唇熊白、炙駝鮮鮓,餐具菜肴無不是京中一品。

劫家的這座偏廳名曰“環堵軒”,四麵均是鏤空花牆,二十丈的方圓以內沒有其它建物,隻環廳開了一條小渠引水,渠畔值滿香花。時近傍晚,輕風習習,拂過花叢水麵,吹得滿廳又涼又香,倍覺舒爽。眾人分座坐定,便即落箸舉杯,大快朵頤。

劫兆一路被簇擁過來,沒機會與劫英、劫真說上話;眼神偶然交會,也是匆匆分錯開來。劫英仍是不看他一眼,神色有些僵冷,三哥的表情卻看不出喜怒,似有些山雨欲來的陰沈。

(我僥幸打贏常在風,三哥他……不歡喜了?)

想想也是道理:劫家二公子、三公子聯手,反被常在風打得大敗,最最沒用的劫老四卻從常在風手裏奪下了陰牝珠,傳將出去,不知外頭要說得多麼不堪。劫真縱使量大,與劫兆感情又深,但總不能要求他心無芥蒂——至少現在不能。看來等這事過了,少不得要向三哥賠賠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