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昏黃的一麵銅鏡,在經精心打磨之後,已能勉強辨得出鏡中人的五官輪廓。銅鏡座架微微偏轉,窗外明亮的天光投到鏡麵之上,鏡麵頓時又亮了許多,映出一張如花的少女麵容來。
那是一張清麗如畫的麵容,任是質地粗劣的胭脂水粉,和過於濃黑的黛石,都沒能掩去眉目間天然的靈秀之氣。少女薄薄的唇上塗了豔紅的顏色,唇線緊抿,唇角流露出一縷男子般堅毅的英氣。
她無聲地看著鏡中的自己,猶豫了一下,終於開口說道:“阿母,這些叮叮當當的簪環就不必戴了。省得見到那蛇妖之時,倒添了許多累贅。”
正含淚往她頭上插簪的婦人,聞言手腕一顫,簪子滑落,身子也終於跌坐在泥地之上,哭出聲來:“寄兒,傻孩子啊,你就這麼去了,叫阿母可怎麼活啊……”
盛妝的寄兒盈盈站起身來,高挽發髻、身著豔服的她,在那站起來的一刹那間,當真如鮮花綻放一般,有著一種極其動人心魄的美麗。
她俯身蹲下來,拉起阿母雙手,湊到她的耳邊,輕聲說道:
“阿母,不要哭。你養了寄兒十五年,如同親生……不,是遠勝親生……”阿母身子一顫,握緊了她的手掌,難以置信地睜大了眼睛:“寄兒,你早就……”
寄兒微微地笑了,帶著淡淡的蒼茫的憂傷:“阿母,從小你和阿爹就待我不同,遠勝哥哥弟妹……村人傳說頗多,我雖不知當時具體情形,但總也是明白的……”
阿母的淚落了下來,寄兒緊緊握住她的手,低聲道:“阿母,寄兒隻恨是個女子,不能象哥哥們一般賺錢養家。前日村中神巫來家中,說道我被挑中了作今年供奉蛇神的童女……為了買童女的那五兩銀子,寄兒也該前去啊……”
“不!”阿母痙攣地抱緊了寄兒:“什麼蛇神,那是蛇妖啊!神巫和官府都隻會要錢,卻沒有本事除去蛇妖!這九年以來,為防那蛇妖入村害人,神巫們與官府商議,要每年供奉它一個童女,說是做蛇神的夫人,可是那九個童女,卻沒有一個能活著回來!寄兒,我和你阿爹早已商量過了,賣掉家中一間草屋,把那錢拿去送給神巫,他便會說你八字不合,另選別家的童女……可是寄兒你這傻孩子,你為何要跑去找神巫又把錢要回來?你雖不是阿母親生,可這十五年來……這十五年來……”
兩滴晶瑩的淚水,終於從寄兒的眼中落了下來,落在陳舊的泥地之上,濺起微微的塵埃:“阿母啊,我不知……自己從何而來……十五年養育之恩,你就讓寄兒……盡一次孝罷……”
日移天中,已近正午。
寄兒頭上已被蒙上了大紅的喜帕,她靜靜地端坐在床沿之上,象是最嫻靜溫婉的新娘,在憧憬著溫良如玉的夫君。室內被布置得一片大紅,她也是遍體紅妝。極豔極喜慶的顏色,然而預示的卻是妖異和死亡。
“嗒嗒”,木質窗格被輕輕敲了兩下。寄兒立刻敏捷地跳起身來,左右掃了一眼,這才躡手躡腳地走到窗下,極小心地挑開窗扣,“吱呀”一聲,將窗格打開了一道縫隙。
“妥了?”她悄聲地問窗外。窗外傳來小弟弟山兒稚嫩的聲音:“妥了。劍和糯米團我都給你帶來了。大黃通曉人性,我叫它在村外岔路等你。”
窗格一響,一隻小小的布包遞了進來,隨即是一柄樣式古樸的長劍。
寄兒收了兩樣物事,輕輕關上了窗格:“好弟弟,謝謝你。”窗外山兒哽咽了:“大姐……萬一打不過,你就逃回來……咱們不在這住了,咱們全家逃荒去……”
寄兒無聲地笑了:“知道了,傻弟弟。”
打不過?打不過的話,也是逃不走的。
不過,師父你教我的劍法,一定是會有用的,對不對?寄兒緩緩撫摸著古樸的劍身上,那些奇怪而拙趣的花紋。末了,她將花一般嬌美的臉龐,輕輕地靠在了劍身之上。
鑼鼓喧天,花轎漸漸遠去。阿母已是哭幹了眼淚,幾個同樣紅腫著眼睛的孩子在旁扶著她。她的丈夫因有重病在身,此時躺在炕上沒有出來,也是心如刀絞。
走出村口的時候,一隻高大的黃狗汪汪叫著跟了上來,轎夫們想趕開它,它卻不依不饒地跟在後麵。送親的人中有人認出這是寄兒家經常跟著打獵的黃狗,便阻住了趕它的人:“它是知道主人家快死了,舍不得呢,難得這畜生,倒也曉得忠心護主。”
寄兒在轎中端坐,微微一笑:在他們的眼中,我已經是個死人了麼?
她撥開轎簾,遙望那些蒼茫的遠山,在正午強烈的陽光下,那些山都被曬得發白。不過曆年來貢奉童女,都是正午時送去。為的是正午陽氣正重,那蛇妖有所忌憚,這可憐的童女便可多活一刻。
多活一刻,最後還是葬身蛇妖之腹。則這正午送親的習俗,可不就是太可笑了麼?這是人類可笑而虛偽的善良。
遠處的地平線上,顯出一個低矮的山丘,丘頂上生滿半人高的白茅,草尖上白色的茸花迎風搖曳
,看上去象是一塊美麗的地氈。地氈?寄兒聽先生講過,國中的貴族們那些豪華的宮室之中,往往在地上鋪著這種叫做地氈的東西。先生說那都是極華貴的朱紅色,可是此時寄兒卻覺得,那些美麗的白茅花,才更象是一塊天然的地氈呢!
可是在寄兒還很小的時候,就被大人告誡過,不要接近這座山丘。隻因這座貌不驚人的山丘之上,有一個極為隱密的洞穴,那為害越國南山郡已達九年之久的蛇妖,正是盤踞在這個洞穴之中。
一種莫名的陰寒之氣,緩緩流了過來,正午那強烈的陽光,似乎再也沒有絲毫溫度。抬轎和送親的人都有些臉色發青。轎夫遲疑地放下了花轎,有人的腿都開始發抖,不知是誰叫出一聲:“妖氣!”哄然一聲,所有的人都跑了個精光,有的人腿腳軟了,才跑出幾步便癱倒在地。但他強自爬了起來,仍是沒命地往家中奔去。唯有那獵狗大黃沒有逃走,汪汪叫著,蹲坐在花轎一側。
寄兒在轎中脫去了那身贅長的豔服,露出了緊身的灰色衣衫。想了想,她撕下豔服的一條衣襟,緊緊地紮在了腰間,那柄長劍也被插在這火紅的“腰帶”之上。
她提起那包加了特殊調料的糯米團,跳出了轎門。
遠處,美麗的白茅花開得正盛。
寄兒帶著大黃,一步一步地,爬到了山丘之上。丘頂倒是平坦了許多,隻是越往裏走,四周景物越是荒涼,草木也越是稀疏,到得最後,寸草不見,隻餘下光禿禿的一片黃土,兩旁亂石林立,猙獰可怕。
大黃不愧是常隨她入山打獵的獵狗,一路上竟然未出一聲,隻是不斷以鼻子嗅地,發出“啾啾”地吸氣聲。
此地黃土也甚是奇特,都結成一塊一塊的板硬之狀,有些土麵甚至溜光水滑,顯然是被某物不斷摩擦所至,難怪長不出任何草木。空氣中腥膻之氣,卻是越來越濃,烈日照耀之下,異樣的陰寒之意沁入骨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