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幻中契(2 / 2)

自從發現自己能看到幻覺中的人影,那種緊迫感就如跗骨之蛆一直緊緊噬咬著他,追得他喘不過氣。沒有時間了,血液裏帶著的詛咒,就像頭上重重地頂著萬頃沉鉛,不知會在哪一天砸下來。變成瘋子,最後在囚禁和癲狂中死去,簡直是無法想象的,最悲慘醜陋的結局。決不能向任何人透露這危險的秘密。寧可讓痛苦如影隨形,也要在餘下的罅隙裏用盡全力,去到更高的地方。不擇手段也好,機關算盡也罷,否則他之一生,隻會成為一個以悲劇落幕的笑柄。

於是少年強忍疼痛,用受傷的手臂攥緊了拳,誓不被來自命運殘酷的擺布擊垮。從那天起,他已經同漣漪中的幻影達成了第一次交易。他給那水中的影子,取名叫“青”。

安陵清在各種不停的交換中長大成人,那個幻影中的少年,也伴著他一塊長大。他隨時可能出現在任何地方,講武堂,演練場,黑夜,白天,槍林彈雨,困獸之局……彼此既是盟友,也是宿敵。隻有安陵清能察覺到他的存在,聽見他說話的聲音。

每一次,他懷著複雜矛盾的心情,向這個無法擺脫的存在償付代價,用僅有能當做籌碼的東西,為野心和欲望獻祭。每次無可比擬的得到,必伴隨著再也無法挽回失去。

為統一北地勢力,安陵清曾奉父命收編一支漸成氣候的新軍隊伍。那是夥靠把控礦脈發跡的亡命之徒,狂悍非常,最後文招不成隻得武降。他麾下的一個連長,念軍校時同期畢業的最好兄弟謝震,自請帶敢死隊作為前鋒誘餌。而得來的情報有誤,導致最後局麵幾乎全盤失控。如果掩護這個連隊同進退,很大幾率會連累主力也一起無功折損。臨危之際,被炸斷一條腿的謝震掙紮著從他背上滾落,寧死也不肯成為拖累。

而青在此時幽幽出現。帶著慣有的玩味笑意,附在安陵清耳邊說,放棄他。血流了這麼多,就算馱回去也是個廢人,終究難逃一死。如果你能用同情和愧疚為代價,放棄對他們的承諾,就能贏得這場血戰。你難道不害怕失敗?不擔心一旦輸過一場,就會陷入更糟糕的局麵,屆時需要付出更大的代價來補贖,連曾經僅有的也失去?

交易的結果是慘勝,然而畢竟是勝了。整個連全軍覆沒,他冷酷無情用兵極狠的名聲,也就是從那一役起開始流傳。

安陵清確實沒有輸過。他就像一把無往不利的劍,尖銳,冷硬,目標明確,從不浪費時間做沒用的事,也因此擁有看起來順遂得不可思議的人生。無論出身,學業,還是戰績,都是同輩中出類拔萃的佼佼者。漸漸地,他發現自己已經快要透支到枯竭,再難拿出什麼來交易。憐憫、公正、道義、熱情……一樣一樣地在交換中被剝奪。為了朝“正確的位置”靠得更近,就需要不斷把別人放在祭壇上。

就算世上真有那麼一種毫無所求的交付,他早已決意舍棄。

所以當眼前的姑娘義無反顧撲向槍口時,他震驚而無措,完全無法作出任何反應。問自己,還可以再付出什麼來挽留她。這次他做不到了。

枯枝承載不了越積越厚的雪團,“啪”地從高處墜落,砸在兩人腳邊。相擁的身影受驚分開。

快要沒有時間了。也就隻能,這樣而已了。

“所以,你相信這世上有鬼神嗎?”

天地重又回複靜止,隻剩下彼此毫無矯飾的雜亂心跳。林婉慈努力朝他露出笑容,聲線卻帶著一絲難以掩藏的哽咽,溫柔得如同花瓣中吹落的淚珠。

“你替我報了仇的那天晚上,我偷偷許過一個願望。如果這世上的每一筆血債,都需要有償付,那麼我來……替你。”

在下一刻察覺到了他的僵硬。相握的手中傳來微小的痙攣,青白的薄唇抿得很緊,像是在拚命壓抑即將沸滾的情感。

安陵清深吸了一大口氣,將身周冰雪的寒氣壓進肺腑裏,手中突然被塞進一個堅硬的物事,帶著一點體溫,觸感細膩,握緊了,邊沿卻鋒利如割。

“這是……?”他攤開手掌,對著朦朧燈光細看。卻是那天被砸碎在地的耳瓶身上,遍尋不著的最後一枚殘片。不規則的形狀中間,極精巧的釉色勾勒出一隻孤零零的淩雲鶴。銀色絲羽纖毫畢現,額頂丹朱豔若泣血。

林婉慈幽幽地說:“如果有人能夠代替你,去完成那些迫不得已的交換……或許……或許就可以讓你得到隨心所欲的生活,補償過去所有的辛苦和不如意。所以,不管怎樣,都要好好地活下去,去做你認為正確的事情。總有一天,你會發現自己真正想要什麼,什麼能讓你快樂。”

那瓷片握在掌心,漸漸收緊,便似他心頭的一塊肉,天不知地不知地藏著,漸漸冷了硬了,見棱見角,硌得生疼。

他眼角處閃過一道水光,一滴淚險些要湧出來,忙仰起頭,不願讓她看見。

雪地上的黑影再次相融在一起。那麼緊,那麼緊,像是再也沒有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