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千千結
那拳頭挾著風,距離眉額不過數寸之時,被牢牢擒在半空。
安陵清站在原地,不動不移,右手將槍重新插回後腰,空出的左手把孫廷鈺的腕骨整個攥住。淡淡丟出一句,“孫先生自重。”
疲倦的嗓子微帶沙啞,聽起來沒什麼情緒,氣息卻相當勻停,絲毫不顯吃力。
但兩人其實都在暗暗較著勁。孫廷鈺自然不甘受製,偷襲不成反被製,又當著那麼多人,如何丟得起臉麵。俗話說輸人不輸陣,他尋思鄭嘯秋既在場,橫豎吃不了大虧,便使出吃奶的力氣,非要將那拳頭落在實處不可。
死扛硬頂了不過半分鍾,才弄明白究竟什麼叫螳臂擋車。安陵清慣用左手,膂力非同尋常,孫表少爺卻自幼養尊處優,但凡出門必得專車伺候,胳膊腿雖粗,卻是隻十足的繡花枕頭,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更別說和受過嚴格訓練的軍人動手。
此刻手腕被控,皮肉如同陷進鐵鉗,無論如何也掙不脫。隻覺整隻右掌酸麻刺痛難忍,皮肉立即漲紫發烏。
安陵清不願當著鄭家老爺子的麵傷他,因此沒有進一步動作,卻也不肯率先示弱。角力間肌肉緊繃,手肘的傷口便掙裂開來,鮮血立即冒湧而出,滴滴答答落在樓板,濺得孫廷鈺的白皮鞋上到處都是。
鄭嘯秋的警衛和許平川同時擺開架勢對峙起來,氣氛劍拔弩張一觸即發。
孫廷鈺再三咬牙死扛,終於吃不消,扭臉對著鄭嘯秋,扯開了嗓子鬼哭狼嚎:“唉呀媽呀疼死了……我骨頭折了哇……您老人家倒是趕緊說句話,他……這混蛋不光欺負珊珊,還打人! ”
鄭嘯秋眉頭緊擰,將手杖朝地上重重一跺,幾乎戳穿樓板。“都給我住手!”
幾乎與此同時,安陵清收勢放開孫廷鈺,把他朝後不輕不重地一推,被鄭家隨從們一擁而上穩穩扶住。
楊巧如理了理鬢角,揉著太陽穴歎出口長氣,“孫少爺這話就差了,不管怎麼著,在場的都是自己人,有多少話不能回去關起門好生商量?再大點兒聲嚷嚷,別說這棟樓裏,怕是連守在好幾條街外頭站崗的都聽見了,珊珊還是個姑娘家,你讓她以後怎麼見人?”
一番話說得咄咄逼人卻不露痕跡,幾乎就算是把這場誤會給徹底坐實。她的算盤打得很精刮,所謂眾口鑠金,也總要有個人來先開口。楊巧如並不介意做那個挑頭的,可這副形容卻未免顯得太心急了。
果不其然,鄭嘯秋意味深長地朝她打量了一眼,冷冷道:“廷鈺倒也沒說什麼,我卻不明白,三姨太這話又是什麼意思?”
鄭嘯秋雖出身幫派,卻一貫的作風守舊,年過半百還遵循著老派人那套風範,克己甚嚴,且不願與別家的女眷有所接觸。在瑜園下榻多日,從未將視線稍停在安陵海那些花團錦簇的妻妾臉上,更別說主動交談。此刻當著眾人的麵,對楊氏言辭激烈,可見是真動了氣。
連始終默然站在門後的舍伯亦覺出不妥,但此等局麵,並沒他一介下人隨便插嘴多話的份兒,隻得朝前頭暗暗使了個眼色。
安陵清會意,強忍尷尬,踟躇著開了口,“鄭世伯,三媽媽她不是那個意思……”
孫廷鈺見不得他解釋,梗著脖子還要嗆聲,被鄭嘯秋厲聲打斷:“給我閉嘴!還嫌不夠丟人?!廷鈺不許再胡鬧,茂桐,去把你姐姐帶走。”
明著是叱罵廷鈺,實則將安陵清也一同吼了回去,卻連一眼也沒看他。
說罷,鐵青著臉拂袖摔門而出。
鄭茂桐慌忙應聲上前,把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錦珊橫抱而起,雲芝亦步亦趨緊隨其後,細心地提起衣領替小姐把臉遮擋住。
房裏擠擠挨挨的人瞬間走空大半。舍伯不知何時悄然遁去,先一步趕著回了薊台。鬧成這個樣子,總要有人同安陵海報備一聲,免得鄭老爺子待會興師問罪起來,一時難以招架。
鄭家的人陸續散個幹淨,楊巧如鬆出口氣,仿佛一樁心事終於落了定。對許平川淡淡吩咐道,“趕緊替大少爺收拾收拾,車在樓下等著。”
不知有意還是無意,還狀似漫不經心的踱到床前,帶著玩味的神情打量了一圈。見安陵清抱著臂,麵朝窗外不知在想什麼,隻不搭理她,甚覺沒趣,終於也帶著冬蕙款款離開。
許平川走到沉默的身影背後,掏出個亮閃閃的東西遞上。安陵清接過一看,是抵押給旅館掌櫃的那塊金懷表,他生母的遺物。
“這麼貴重的東西,怎麼能隨便押給外人。”
許平川似乎也一夜未眠,臉色比安陵清好不到哪去。軍靴踩在老舊樓板上,步伐沉重,莫名熟悉。安陵清恍惚了一下,莫名聯想起昨晚,隔壁客房裏嚇得錦珊坐立不安的腳步聲。
“恭喜大少爺……”許平川一貫中規中矩的腔調,卻帶著絲難以察覺的苦澀。
安陵清猛地回過神,揉了揉眉心,仿佛並沒聽清。“唔?你說什麼?”
“屬下覺得,您很快就會娶到鄭小姐。”
這話沒頭沒尾,倒令人好生意外。
他不置可否,拍拍許平川肩膀,“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