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風波急
兩人一前一後地走著,數尺之遙,卻又那麼遠,像隔著數不清的天涯。
她垂下頭,數著安靜的步子,隨他穿過錦珊住的庭院,從後側門外的小花園抄近道走向安陵海的書房。
自從舍伯拿著那塊表,嚴肅又委婉地告誡過他,安陵清再未偷偷潛往凝翠苑探過林婉慈。她深居簡出,除了出現在安陵海身邊,從不貿然踏足別處。兩人此後再沒有機會私下見過麵。
沒有解釋,沒有交代,也沒有詢問和疑惑。她總是、也隻能被動地接受命運推給她的一切發生,被拖曳著,不由自主地跌撞前行,看不清結局在哪裏。他來,她狠不下心拒絕,他不來,她也毫無怨懟,絕不糾纏。像是默認了這段悖逆倫常的孽緣,早晚要在悄無聲息中消弭。
安陵清走得很慢,近乎拖延。隻能以這種方式,和她在同個地方待久一點,哪怕多一分一秒。九姨娘是父親的愛妾,已成為不可辯駁的事實。自己暫時沒辦法改變這局麵,也給不了心愛的女人更光明正大的未來,再繼續苟且下去,他會覺得自己下作,對她也是種折磨。一旦暴露任何蛛絲馬跡,他不會有事,她卻隻有死路一條。
或許,比死更慘。他幼時曾親眼目睹,瑜園的家法是如何處置與下人私奔的逃妾。那對男女夾帶著不多的財物,隻跑了不過一個日夜,就被從遠郊的農舍尋回。安陵海下令將這兩人分別綁在庭院裏殺雞儆猴,男仆被數條軍犬活活噬咬至死,啃得骨肉支離;私逃的小妾目睹這血腥場麵,嚇得當場暈死過去。據說後來被塞進麻袋,和五六隻野貓捆紮在一起,棍棒齊下,連貓帶人擊打了整整一晚,慘嚎傳遍瑜園,分不清是人還是貓。
私設刑罰虐殺下人這種事,曆朝曆代都屢見不鮮,法令也難以禁絕。更何況世道一亂,就更沒人管。街頭溝渠裏無名無姓的屍體還數不過來,以安陵家在華北盤根錯節的勢力,府裏消失兩個人,算不上什麼大事。戶籍方麵報個失蹤,朝巡捕房呈上失物名單,當做偷竊潛逃的賊通緝搜捕一番,最後不了了之。或在軍方醫院開一張病亡的證明,拉去化人場一燒了結。
當年被袁璧君填了井的老媽子和奶娘,就是這麼依法炮製出的失蹤懸案。
想到袁氏,就不免想到她身後的靠山,二叔安陵虞。薊台帥府,這座宅院,乃至這個家,都還不是他說了算。
小路的盡頭,依稀亮起星點燈火。步子挪得再遲,終究也快要走到了。他突然拉住她的胳膊,把她壓在月洞門邊的石牆上。
林婉慈手一鬆,風燈摔在腳邊。一聲脆響,她下意識地抬起手臂護在小腹間,怕受到擠壓碰撞。
他還不知道。她卻突然不確定,要不要讓他知道。左右都是為難,毫無出路。隻得扭過頭去,依舊倔強不言,放任淒惻的沉默蔓延。
他無措地找她的唇,一遞一聲地喚著“婉婉”。
鹹澀的液體順著臉龐淌進唇齒間,他心中一痛,將下巴擱在她的頸窩。啞聲問:“怪我?”
一個“不”字,從她的哽咽中流出,百轉千回,說盡了無數。
林婉慈輕輕推開他,為他仔細理好軍裝的衣領,直到再無一絲褶皺,平整尋不出端倪。
“我知道,你快要結婚了。聽說那位鄭小姐很得三姨娘的喜歡,出身也門當戶對的。以後好好待她。我們……不要再這樣。”
安陵清怔忡片刻,鄭重道,“再給我一點時間。”
至於這時間是多久,之後又將如何,則沒有更清晰的說明。她聽完,也不答言,隻是微笑著,緩緩搖了搖頭。
是不相信,還是不需要,都是他不願接受的答案,於是也不再追問她到底為哪一個搖頭。蹲下身撿起那風燈殘骸,替她拿在手裏,繼續朝前方走去。
尾隨在暗處的錦珊,用兩手狠狠捂著自己的嘴,生怕一不小心就要尖叫出來。那麼多那麼多的眼淚,將手背全部濕透。北風吹過,迅速幹涸了。
孫廷鈺嗓門震天,在院牆外鬧的這一出,她豈會一點也沒察覺。安陵清既然已經回來,她懸著的心總算放下一半。兩家鬧得難堪,鄭嘯秋正急著帶所有人搬離瑜園,她生怕這一走,再見麵不知何日,以後的事就更說不準。六神無主中,偷偷隨著穿過庭院的兩個人走了許久,一直找不到機會單獨和他說話,卻沒想到會撞見這樣不堪的一幕。
所有朦朧的不安和揣測都被證實。原來喜宴那天,他怪異的舉止並非自己多心看錯。難怪那位九姨娘向他行禮時,他愛理不理,等她走了,他的眼睛又一直不自覺地往她那邊看。難怪大太太刁難林氏時,他神情如此不虞,卻隻能假裝若無其事地一杯接一杯喝酒。
旅館那一夜,她以為,他的求婚盡管魯莽,起碼也不乏真誠,自己一腔心事未曾錯付,現在看來未必。他心中所愛另有其人,不僅如此,是那個被他千裏迢迢從豫北帶回瑜園,又親手送給父帥為妾的女人。
身為人子,卻與生父的愛妾有染。這種醜事非同小可,一旦捅破,後果不堪設想。聽聞老帥爺脾氣暴躁,發作起來六親不認,很難預料安陵清會因此受到怎樣的牽連。一定是那個不知廉恥的賤妾不安於室,蓄意勾引,又或許……他隻是一時風流,未必有多少真心?從兩人言辭中看來,那女人顧慮重重,想必心中也很害怕,已決意要斷掉這關係,他仿佛還不太舍得。難道自己竟比不上一個寒微低賤的酒家女?其實出身豪族的子弟,身邊鶯鶯燕燕環繞,這種花邊從來少不了,她聽說的也多了,不算什麼匪夷所思的新聞。如果再給他些時間,處理好這些亂七八糟的過去,結婚之後,是否便能收回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