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京門煙雲 第二十三章 旁枝晚
自從受傷以來,安陵海失去了對聲色犬馬的興趣。除了沉迷嗎啡,就是研究各種“強身健體”的保養之道。無論中醫還是西醫,都要求清心寡欲。因此他平日裏大多獨居書房,幾乎稱得上完全不近女色。至於九姨娘是如何有本事在這種情況下再為府裏新添弄璋之喜,成為一個撲朔的謎。
在這之前,上一個呱呱墜地的嬰孩是四姨娘所出的六小姐。盡管尚未成人,也比林婉慈的兒子足足年長十二歲,眾人都以為那會是安陵海的最後一個孩子。
但安陵海認可這個兒子的存在,禁止一切和門第不相稱的揣測和議論。他耗費重金請來社會上名噪一時的文人,為剛降生的麟兒作詩集,序裏都稱“海公之幺兒”。老來得子被當成一個毋庸置疑的吉兆,借以掩蓋難於啟齒的隱疾,仿佛一切關於他雄風不再的流言都能因此而不攻自破。
出於這種種原因,安陵海對林婉慈過於刻意的抬舉,使其驟然被推上風口浪尖。雖遠不到“寵妾滅妻”的地步,還是為她帶來不源源不絕的非議,更成了眾人的肉中釘,眼中刺。出身平民酒坊的孤女,本就被視作來路不明的狐媚子,同其他妻妾相比,外頭既沒靠得住的娘家撐腰,半個能幫襯的兄弟也無,雖生得個兒子,偏又是顆病秧,磕不得碰不得,能否平安養大都難說。
七公子早產兩個月落地,生在十月二十七,恰是名釀之鄉裏,傳說酒仙下凡的日子。說來湊巧,和長兄安陵清的生辰是同一天。
嬰孩尚在繈褓之中,風言風語就傳遍瑜園,“旁枝晚出,未必是福。”話中含義不言自明,剛聯姻成婚並試圖掌權的安陵清,未必願意再多添一個弟弟。現擺著袁氏生的安陵泓,已經是個不小的威脅。
這些閑言碎語,都是早慧的安陵晏從丫環婆子口裏斷續聽來。在他還沒來得及記住安陵海的樣貌之前,老帥爺就同母親一道撒手人寰,前後相隔不過一晚。
雙親既都已亡故,則長兄如父,安陵晏自然歸長房撫養。但他其實很少有機會見到大哥安陵清,大嫂鄭錦珊不知出於何種緣故,從未對他露出過半個笑臉。
從記事起,瑜園便格外寂靜。大哥是華北軍最高長官,諸多要務纏身,常年在京、滬、遼三地奔波,行蹤無定,甚少歸家。五哥安陵泓南下求學,幾個姐姐有的已經出嫁,有的年紀尚小,在各自的院子裏陪伴著她們寡居的母親沉默度日。聽下人們說,大哥大嫂連見麵的機會也很少,難得共處的時日,又總是爭吵冷戰不斷,因此一直沒有孩子。瑜園除了他自己,再沒有過別的孩童,他也就沒有任何玩伴。
安陵晏自顧自地在高牆深院中成長,身邊出現的除了家庭教師和傭人,就隻有老管家舍伯。他一直以為世界就是如此,安靜,冷寂,波瀾無驚。親人們之間既不親密,也不常聚,除了吵架以外沒什麼話可說,仿佛一切都理當如此。
他曾在玩鬥獸棋時悄悄問過舍伯:“為什麼大哥和大嫂沒有孩子?”
舍伯拿捏棋子,思索著將手中木雕的“豹子”放在一個攻守兼備的地方。沉吟了片刻,緩緩說:“因為他們都認對方做錯了事,又不肯彼此原諒……一個不能放過自己,一個不願放過別人,也就沒有孩子了。”
這個謎一樣緘默的老人,很少對府裏的事發表見解,說出的話每每艱澀深奧又模棱兩可。唯獨對這個孩子,向來不用虛與委蛇的那一套來應付。
他不死心,緊接著又問:“為什麼?書上說,‘知過能改,善莫大焉’,既然都做錯了事,為什麼不能互相好好道個歉?”
舍伯意味深長地歎一口氣:“因為有些人,犯錯的機會天生就比常人更少,卻隻能靠‘不原諒’活著。在你生活的這個地方,光靠原諒來過日子,是活不長的。有些錯誤不被允許存在,何況這世上,並不是什麼事都能靠道歉彌補。”
安陵晏被舍伯臉上諱莫如深的表情嚇住,隻得換個話題:“那我豈不是沒有侄子侄女,也做不成小叔叔了……以後呢,他們以後會有孩子嗎?”
這次舍伯沒有回答,隻是搖搖頭。是不知道,還是不會有,都不是令人愉快的答案,他也就不再追問,把精力繼續放回棋盤上。
又過了半盞茶功夫,安陵晏在那枚“豹子”附近落下一枚“羚羊”。
就在舍伯按著棋路繼續緊跟時,他卻突然峰回路轉,收回羚羊,轉而用猛虎拚掉了舍伯追逐羚羊而去的豹子。羚羊確實是誘餌,但看起來,他並不打算放棄這枚棋局中看起來最弱也最無用的棋子。數輪起落之間,最終打成平局。
舍伯“唔”了一聲,詫異道:“我以為你會拿羚羊以小博大,最終吃掉我的豹子,如此一來,你便有更多贏麵。”
小小孩童支著下巴,狡黠一笑:“說不定……下次我會這麼做。”
舍伯想了想,將木頭棋坪上的木雕重新擺出位置,“那麼如果棋麵是這樣,你又會將羚羊放在何處?”
安陵晏卻正色起來,細幼的身子坐得很端正。“雖然舍伯是教我下棋的老師,可我覺得,如果真的想一直贏下去,即使是老師問,也不該隨便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