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京門煙雲 第二十三章 旁枝晚(2 / 2)

“為什麼?”

“因為這樣一來,和我下棋的對手就會知道,在我心裏,究竟是羚羊更重要,還是豹子更重要。”

舍伯笑眯眯地望著這個一本正經的孩子。“這答案可真耳熟。很多年前,有一個跟我學下棋的學生,也這麼說過。”

“真的嗎?那後來呢?他有沒有贏過你?”

“不止贏了我,還贏了很多人。有人認為他從來就沒輸過,可或許,他自己最後會覺得,其實也輸了很多。大概,你們倆各自認為最重要的,並不是同一顆棋子。”

“那他現在還下棋嗎?”

“他呀,他現在博弈的棋盤早不在這方寸之間,而是大半個中國。”

這對主仆,情同祖孫,然而一個太老,一個又太小,對話常常是艱澀難明的。安陵晏總是很努力地試圖去理解從舍伯口中說出來的每一個字。畢竟這位長者在歲月裏跨越了安陵晏尚不可想象的長度,是他有生以來見過的,年紀最大的人。他有時好奇地問舍伯,你為什麼能活到那麼老?舍伯則溫和地笑著回答,多聽話,少說話。

自從和鄭家的東北軍結成同盟,北地軍閥兩大派係的勢力愈加穩固,可謂如虎添翼。安陵清這個炙手可熱的名字,在短短數年間,幾乎橫掃了亂世裏的半壁江山。

人事有代謝,新的局麵在安陵海的葬禮中得以開啟,屬於少帥的時代真正來臨。將近而立之年的華北軍總司令,風華正茂,行事比前任大帥更大膽直接,也更不留情麵。他舉止一派儒雅斯文,思路敏捷,言辭比在官場浸淫多年的老狐狸更冷靜機敏,慣於在不動聲色中操弄生殺予奪。生得極俊朗標致的一張麵孔,卻是個玉麵修羅,能將野外戰術實施和兵要地理說得頭頭是道,然從未肯輕易在人前流露過發乎天然的喜怒哀樂之色。

雖說慈不掌兵,情不立事,這種超乎尋常的冷酷和犀利,在年輕的二代軍閥裏還是極其罕見。老帥死後,安陵清終於再無顧忌,在鄭嘯秋的支持下,有了同二叔安陵虞分庭抗禮的資本。

像林婉慈對他說過的那樣,“放手去做你認為正確的事。”

一朝天子一朝臣,他當即著手裁撤舊部,精簡編製。為加強集權,足足花了三年時間,頂住老一輩重重壓力,才把追隨老帥打天下的中、高層將領全部更替一遍。安陵虞派係的舊部宿將們,遭到前所未有的大規模貶抑,或明升暗降,或遠調而削減實權,無一幸免。幾個仗著軍功輩分挑頭鬧事的,直接落得卸甲歸家頤養天年。為威服懾眾,甚至運用暗殺手段也在所不惜。政權交替間衝突之慘烈,不亞於一場喋血政變。

大換血過後,他便開始大力提拔自己的親信部下,嚴訓出的精銳部隊占總數過半。正是這種幾乎不近人情的鐵腕做派,才能帶領麾下四十多萬人馬所向披靡。華北軍之威名,令人聞風喪膽。

一切看起來都堪稱完滿。唯一的缺憾是,兵雄勢大萬人之上的安陵少帥,膝下始終沒個一兒半女。坊間傳言他同原配夫人關係冷淡,社交場上逢場作戲之事雖也偶有,卻從不肯為了開枝散葉而娶妾納小。

悖乎常理的情狀,引起各種議論紛紛,閑話多得如海邊沙,猜來猜去卻沒一個準頭。

神秘的少帥夫人仿佛是個啞謎。最初的三、四年裏,這雙伉儷還會在重要社交場合雙雙出現,不管是否貌合神離,配合得也還算默契,從未出過差錯,外人是看不大出端倪。到了後來,就再未同時露過臉。

鄭錦珊原也是場麵上舉足輕重的名門閨秀,性喜奢華,又活潑愛玩,幾乎無人不識,嫁到北平後卻迅速沉寂。無論宴會、酒局還是跳舞場都不見蹤影。消失了一段時日再重出江湖,經人介紹時,仍喜歡被稱作東北軍司令鄭嘯秋的千金,而不是用安陵太太的頭銜,身邊男舞伴也常換常新。這夫妻倆像是各玩各的,沒有交集,彼此漠不關心。盡管如此,倒從未出捅出過什麼太出格的紕漏。

唯有一次,一家剛開不久的花邊小報紙為博人眼球,報道過少帥安陵清相攜某某名媛出入飯店的新聞,兩天以後,那家報社就坍了,連原址都徹底改頭換麵變成了點心鋪。有存心看笑話的太太們拿這事當成笑話講給錦珊聽,眾人舉著酒杯開懷大笑,她笑得尤為歡暢,連眼角都帶出了星點淚花。

即使時間過去了那麼久,那場轟動全城的婚禮還是為人所津津樂道,成為風靡一時的標杆。

那時候,整個京城的人不知道上海流行什麼,隻知道薊台帥府流行什麼。安陵家的男人胸前的禮帕折三個角,第二天全城年輕公子哥兒們的西裝準也這麼打理;安陵家的女眷用的口脂褪淡了幾分沒來得及補妝,如同咬唇時留下的花瓣印子,第二天全城貴女們唇上的顏色都跟著薄了一層;帥府娶的新娘子戴什麼首飾,披什麼織花的頭紗,一準被紛紛效仿;帥府宴客一桌二十四個菜,北平所有富戶的餐桌上少於這個數就是怠慢,要惹人笑話,多於這個數就是不識規矩。

安陵清與鄭錦珊,當年也曾是人人稱羨的一雙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