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一甌霜(一)
錦珊在東北長大,身量在女人裏已算相當高挑,雖不胖,和京城中流行的細瘦窈窕比起來,還是略顯豐澤,很是珠圓玉潤。這套洋裝挑得極合適,腰臀間的曲線掐起來,尺寸紋絲不差。
其實選這身衣裳的時候,全靠許平川出了不少主意,“我記得鄭小姐……啊不,夫人曾說過喜歡深妃色和茜色,香水常用氣味淡一些的。”
安陵清聞言,很是出乎意料,“她幾時說過這個?我怎麼不記得。”也沒往心裏去,隻笑道:“好小子,比送珊瑚樹那會兒有長進。”
此刻被錦珊問起來,慶幸之餘不免稍覺慚愧。連一個和她沒見過幾麵的許平川都能對這些細節喜好了熟於心,自己倒從未怎麼放在心上過,至多隻記得她喜歡穿式樣剪裁新巧的衣裳,偏好華麗精致的物件。在他一手推波助瀾之下,錦珊才不得不倉促千裏遠嫁。畢竟是明媒正娶的妻子,就算不言情愛,責任總在。
於是耐下心來,喁喁囑咐道:“老爺子娶的那些媽媽們,沒一個省油的燈。大媽媽昨兒什麼德行,你也看見了。三媽媽脾氣和順些,你倆也算相處得熟悉,以後多走動走動無妨,四媽媽平素不大愛見人,今兒想必不會露麵。五媽媽性子有些古怪,喜歡拿酸,言語也多挑剔,不要跟她們一般見識。其他的,有機會再慢慢講給你聽,以後就知道了。記住閑事一概別管,能推給下人打理的就沒必要應承,若有什麼難為的地方,告訴我就行,我房裏的人,就算是個丫環也從來不許別院的隨便支使。”
錦珊抿著唇依偎在旁,邊走邊含笑聽著。其實不大介意他究竟說了些什麼,隻覺那嗓音如此動聽,話語裏關懷之意甚切切,真是前所未有地甜蜜。
安陵清前前後後交代了一大通,還是不放心,想了想,又說:“你是新媳婦,她們難免要玩笑幾句。放心,立規矩也立不到你頭上,一會兒少搭腔,我來應付。”
畢竟是舊時代遺下的豪門世族,不消說的禮法森嚴,家規無數。錦珊嫁過來前也曾有所耳聞,因此提醒自己時時小心步步留意,生怕被人取笑了去。謹慎得太過,甚覺辛苦,簡直可算戰戰兢兢。
似這般驟然進入陌生的大家族,身邊連一個親人也沒,唯有他了。做丈夫的若事事設想周全,可堪倚靠,她才能有立足之地。這麼一想,對他這番態度也不是不感激的。不覺將胳膊挽得更緊些,將之前的齟齬都拋到九霄雲外,幾乎就要“冰釋前嫌”。
剛跨進大太太的棲霞苑,就聽得一陣鶯聲燕語,笑聲傳出老遠。細碎的話音清清楚楚飄進錦珊耳朵裏,卻是讓她從頭到腳無地自容的閑話。
“不知道遼東行的什麼規矩,聽說那鄭司令也是老派人,怎的洞房花燭都過了,連媳婦的吉帕子也沒呈來給婆家驗過清白?”
“行啦,上上下下都不提這茬,不明擺著嗎。還什麼吉帕子,旅館床單上那灘不就是了?好多人都瞧見了呢,老三當時在場,隻管問她去。”
自新婚夜鬧了那一場,他們根本從來就沒有過夫妻之實,但這種事,隻有越描越黑。
裏麵嘰嘰喳喳還說了些什麼,錦珊已經聽不清。木木然釘在原地,隻覺一陣天旋地轉,嗆得眼圈兒瞬間紅了,擰身就要往回跑。安陵清朝後邊跟著的副官稍一示意,結果她還沒跑出兩步,鞋跟一個折晃,就被許平川下意識地一把扶住。“石板路滑,夫人當心。”
身為軍人,服從命令已經是刻入骨血最根深蒂固的習慣。那些不堪入耳的調侃,他何嚐沒聽到,也隻能假裝一無所知,板著臉替大少把人攔下。
若錦珊足夠細心,或許會發現,這個一貫沉默木訥的男人,竟難得流露出疼惜不忍的神色,臉色糾結而陰沉,看起來比她好不了多少。
安陵清緊跟著跑上來將她拉過一邊:“早晚要過這一關,我知道你委屈,可躲得過今兒躲不過明兒。你現在要是跑回去,豈不正好留下話柄,以後就再也說不清楚。”
錦珊使勁也掙紮不開,懊惱得帶出了哭腔:“還有什麼好說的,誰愛說誰去,我跟她們解釋不著!”
“別怕,我在。”他試著將她抱進懷裏,一邊拍撫一邊附在耳邊輕哄:“好了,別哭了,回頭我給你賠不是。把妝哭花了,那些長舌婦更有得編排。”
他的心跳沉穩有力,逐漸讓她安靜下來。轉念想想,不管怎麼說,自己畢竟是嫁了進來,那些三姑六婆固然討厭,以後總免不了要見麵,有他在旁,終歸比將來一個人應付要好些。念及此,隻得聽話地點點頭,掏出粉盒圓鏡補了一回妝,將哭紅的眼圈蓋住。
就這麼在院中的葡萄架子下又耽擱好一陣,才一前一後朝門口走去。許平川沒有跟進去,像往常一樣站在廊下窗邊守著,身形筆直。仆婦掀起簾子,安陵清打眼一看,廳裏竟齊刷刷坐滿了人。除了過世的那兩位,其餘姨太太幾乎一個不落地全部到場。連那位“素來不喜見人”的四媽媽也在,正吃著點心,有一搭沒一搭同姐妹們閑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