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離心曲(1 / 2)

第七十章 離心曲

從西洋沙龍裏傳過來的假麵舞會,這段時間尤為流行。大廳裏歡聲笑語不斷,能聽到隱隱約約的鋼琴曲聲,細辨之下,卻是熟悉的旋律,那首《綠袖子》。

她被孫廷鈺攙著,如遭雷擊,瞬間僵在原地。不要去想,不要回憶,往事卻無孔不入地糾纏,怎麼都不肯放過她。破舊的閣樓裏,他曾那樣溫柔誠懇地在她耳邊說,“過去的事已經無法改變,可斷掉的曲子,還能重新再續成圓滿,隻要你願意試試。”

何嚐沒有全心全意地試過?奈何明月照溝渠,終究是白費心思。過去的已經無法改變,就像死去的人不會再活回來。她和他這隻曲子,是無論如何再續不圓了。剩下的隻有仇恨和對壘,擔著夫妻之名的一對死敵,離不了,意難平。

錦珊的心事向來全寫在臉上,掩都掩不住。她用力甩開孫廷鈺,從端著托盤路過的侍應生托盤裏搶過一大杯酒,仰頭硬灌了進去,當即嗆得眼眶發紅,不停地咳嗽。

想了想,猶自不肯幹休,微眯著眼滿場掃視,終於在遠遠的立柱後發現幾個穿著黑色西裝的身影。人衣冠整齊,卻一望而知不是受邀而來的客人。那些男人身量很高,看起來體魄強壯。站姿是十足的軍人式,兩腿分開與肩膀寬度相等,昂首挺胸足尖朝外,雙手半握拳交握在身前,墨鏡遮住的半張臉麵無表情,個個目不斜視。

那是安陵清安布置在她周圍的眼線。

錦珊揣著一腔邪火,拉過孫廷鈺,拎一瓶未開封的洋酒嫋嫋走上前,對著為首的黑衣人上下打量一番,語氣傲慢地命令:“你,把這塞子給我弄開。”

對方沒有片刻遲疑,俯首低聲答道,“是,夫人。”

他們果然認得她,錦珊心中冷笑,抱臂在旁好整以暇地等著。

黑衣人接過酒瓶,早有同伴從侍應處要來啟瓶器遞上,三兩下就把那木塞拔除,發出砰地一聲悶響。

開了瓶的洋酒被斜托著,黑衣人微微俯身,恭敬地雙手奉上。孫廷鈺剛要去接,被錦珊瞪眼止住。她饒有興致地親自把那瓶酒抄在手裏,聞了聞,故意擰著眉,百般挑剔地撇撇嘴:“怎麼一股酸臭味兒!”

話音未落,瓶口已經對準黑衣人的腦袋,整瓶酒一滴不剩從頭澆下,淋遍全身。

黑衣人一動不動,水泥樁子般杵在原地,硬生生被澆了個濕透。

這酒從法蘭西遠渡重洋運來,產自世界知名的古堡酒莊,年份極佳,整個北平也尋不出幾瓶,哪怕斟出一杯也價值不菲。孫廷鈺在旁目瞪口呆,心痛得無以複加,隻是嘬著牙花兒不敢插嘴。

微酵的酒香,混合著葡萄的果酸氣味,芬芳又糜爛。暗紅的酒液潑灑四濺,被稀釋的血一樣,淌得滿地都是,帶來殘忍的快感。

大廳沉寂下來,人群三三兩兩圍在一起,投來異樣的眼光,交頭接耳低聲議論。

酒汁飛濺開來,染汙了她華貴的裙裳,可錦珊全不在乎,輕狂地縱聲大笑著,佯醉裝瘋,又狠狠把空瓶砸了個滿地開花。

“滾回去告訴安陵清,以後再敢派人來監視,我保證讓他看到更多精彩百倍的場麵。”

黑衣人的助手滿麵尷尬,不得不上前一步幫著解釋,“夫人息怒,不是監視,司令吩咐過,咱們隻保護夫人安全,決不可輕易上前打擾。”

“我話就擺在這兒,讓他自己掂量。隻要不怕上新聞頭條,盡管繼續派人跟著。”

說完這些,錦珊頭也不回地轉身離開。剛走出沒兩步,忽想起什麼似的,向呆若木雞的侍應擺擺手,“哦對了,這瓶酒,記在落湯雞先生賬上。”又對那莫名其妙被當眾淋個濕透的黑衣保鏢笑嘻嘻說:“放心,區區一瓶破酒,你家司令爺付得起。”

錦珊有個習慣,無論晚上玩得有多恣肆盡興,天色微明前一定要趕回清源別墅。第一絲晨光升起時,她必須已經待在房間,拉合所有窗簾,營造出虛假的夜色,讓那曖昧混沌的黑暗繼續蔓延在身邊,才覺稍許安全。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她開始害怕明亮的光線,尤其受不了徹夜未眠過後,清晨刺目的陽光。哪怕隻一丁點,都會讓她感到無所遁形的焦慮和抗拒。

買日為歡,不問朝夕。隻有在夜色包庇裏,她才能得到片刻短暫的放鬆,用宿醉來強迫自己遺忘。

被假麵舞會上的那場“插曲”耽擱得略遲了些,看看表時間已經過了五點,錦珊匆忙鑽進車裏,還沒坐穩就吩咐司機趕緊回去。孫廷鈺卻像牛皮糖一樣挨挨蹭蹭跟著爬上後座車,一臉賠笑。

錦珊沒好氣啐道:“你還老跟著幹嘛,煩不煩!我要回去睡覺了,晚上起來再掛電話給你。”

孫廷鈺咽了口唾沫,伸出拇指和食指在眼前晃著搓了搓,“好表妹,江湖救急,我最近這手頭……實在有點……嘿嘿……”

又是缺錢。他隻要擺出一副可憐相開口,基本上也沒別的好事,錦珊翻了翻白眼,“前兒不是才給你支了兩百現大洋,這麼快就花光了?你銀子當飯吃啊!好意思說要還來著,我可沒指望你真能還上。喏,這些都是你打的借條,共計十八張,光吃借條都夠飽一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