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廷鈺被搶白得臉上紅一陣白一陣,訕訕撓頭,臊眉耷眼半晌,又重打起精神來,眉飛色舞地壓低了嗓門:“哪能呢!還不都是為了你嘛,珊珊你聽我說,我可有個要緊的大消息準備告訴你,包管真材實料!不過你也知道,這年頭托人辦事哪能紅口白牙就打聽出門道,這不,還缺幾個活動經費……”
錦珊皺著眉,不耐煩地打開提包,從裏麵掏出一疊半指厚的紙幣,數也沒數就連同那些借據一起朝車窗外扔出去:“行了行了,哪兒來那麼多亂七八糟的!你能有什麼四六不著的好消息,我沒興趣,拿著錢趕緊走!”
孫廷鈺像見了骨頭的狗一樣連滾帶爬撲出車門,趴在路麵手忙腳亂地撿起那些散落一地的紙鈔。鈔票被風吹得東一張西一張,打著卷兒飄飄蕩蕩。他撲騰了好久才把錢全部歸攏成堆,攥成團皺巴巴塞滿褲兜。錦珊的座駕早已絕塵而去,變成地平線上一個模糊的黑點。
他對著那黑點狠狠呸了一聲,“傲氣什麼!當初巴巴兒不顧臉麵硬貼上去,非要嫁,現如今怎麼著,知道上趕著不是買賣了吧?才結婚幾年呢就鬧成這樣,誰背地裏不嚼舌頭當笑話看?不過是從大帥府裏掃地出門的棄婦,拽個屁!老子早晚有一天……哼!”
跳著腳指天指地亂罵一通,才算稍順了心窩那口惡氣。孫廷鈺打個嗬欠,懶洋洋晃蕩著,找了輛黃包車跳上去倒頭就睡。
就這麼渾渾噩噩消磨了兩年多以後,錦珊終於等來了她苦苦盼望的契機。一個足以把安陵清推入痛苦深淵的機會。
西郊山林楓葉漸紅,風起又是深秋。
記得當初一起從瑜園搬出,住進清源墅時,也是同樣蕭瑟的季節。
這年雨水相當頻密,山巒重疊的黃翠中洗出半點殘豔,似故人手筆。
入了夜,山腳樓宇燈火依稀,風鳴穿蕩盤旋,如同淒惻的嗚咽。細聽卻又不盡然——離得近了,穿過空曠的大廳,沿著旋轉木樓梯往上走,燈光慘白的長廊盡頭,一扇拱垂雕花的木門緊閉,真切的哭聲就是從裏麵不斷穿來。
那哭聲時高時低,撕心裂肺,充滿困獸般的痛楚和惶惑。
郊外漆黑死寂,隻有這佇立在花園公館,燈火通明光華燦燦,持槍警衛木然地杵在哨崗守著。遙望去,真是座海市蜃樓裏的華美墓室,囚禁著一個枯寂無助的女人。
自從那年在雷電交加之夜痛失了腹中的孩子,錦珊一直都很害怕這樣的天氣。
逢著風雨如晦,她沒辦法再若無其事地精心妝扮了,跑出門去華服熱舞買醉通宵。隻能關在與世隔絕的房間,被往事撕扯糾纏。
狂亂地哭泣,砸毀觸手可及的一切。肩頭不停顫動著,絕望而痛楚地,眼淚成串滾落。無人問津的歇斯底裏,複雜的情緒被電閃雷鳴劈開,攪動撕扯,交織成荊棘緊緊勒綁著她。鳥語花香的前半生,轟動京奉的門閥聯姻,一腔癡心最後滿盤皆落索,徹底成了個被遺棄的可憐人。究竟何以至此?她感覺四下是個燒紅的鍋爐,夙恨火宅,被燙得走投無路。
外麵的世界不見得更好些,變得越來越看不懂。她再也無顏回去的故鄉,這兩年同樣發生了許多事,說來都是聞所未聞的離奇。
趕下禦座的偽帝溥儀被日本特務設法“偷”出,秘密運送至東北,不知有什麼所圖。他也拋棄了自己身邊所有的女人。淑妃文繡受不了名存實亡的婚姻,一場離婚官司打得舉國皆驚,拉鋸好幾年,到底還是離成了。皇後婉容就沒那麼幸運。報紙上說,昔日的一國之後被軟禁在天津靜園,長期受著冷落,同擺設無異,苦悶已極乃至抽上了鴉片,癮癖日深。但她是“元後”,禮教規矩不可廢,要想像文繡那樣遠走高飛是不可能的,哪怕是死,爛也要爛在這個魔咒裏。
錦珊不認識婉容,從來也沒見過麵,卻生起一絲莫名的惺惺相惜。出於相似的原因,她同樣沒辦法擺脫少帥夫人這個身份。安陵清不愛她,最起碼,不是她希求的那種對等的愛,這已經是個無可辯駁的悲哀事實。他卻不肯跟她離婚,執意維持著夫妻的名分,寧可各自站在楚河漢界的彼端,用冷漠和仇恨相互折磨。
風雨飄搖亂世裏,金枝玉葉的紅顏何其薄命,即使嫁了那個高高在上,能在這天下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男人,下場又能好到哪去。
真是生不如死。如果她死了,他會是什麼反應。會不會為她小小地傷心片刻,還是終於能夠如釋重負地鬆一口氣。錦珊這麼想著,謔地起身撲到帶抽屜的西洋桌上——抽屜裏有把英國產的裁紙刀,是安陵清以前常用的小物件,英使館大公所贈,精致鋒利,用來挑開信封上的火漆印十分順手。
錦珊抖著手使勁拉開抽屜,一下子就把抽鬥整個拽出,連同立櫃一起翻倒,東西摔得到處都是。窗外劃過一道閃電,短暫的明亮讓她一眼就看到那金燦燦鑲藍寶石的刀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