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佳期誤(2 / 2)

酬唱間遊刃有餘,他早已不再是那個無意中撞破了隱秘,為逃命差點把自己溺斃在銅缸裏的少年。哪怕前一日剛在背後拔過槍,麵子上總要過得去,這是官門的紳士做派。要不是知曉那麼多隱情,錦珊真要以為這對暗地裏鬥個你死我活的親叔侄已經冰釋前嫌,關係變得很不錯了。

開了席,又是一番觥籌交錯。宴廳裏實在太喧嘩,到處都是霓裳錦繡晃來晃去。所有女眷自然也有各自的位置,九姨娘坐在一處既不熱鬧也不冷清的地方,像以往的每一次闔家聚宴那樣,陪著淺飲了幾杯薄酒,就借口不勝酒力離席回避,幾乎不怎麼吃東西。她還有年幼的孩子需要時刻貼身照顧,誰都不會覺得不妥。小七爺安陵晏已長到七歲,正是活潑好動的年紀,交給奶娘和丫環終究不大放心。

安陵清忙於應酬,仿佛對這微不足道的小小插曲毫無察覺。他是極為克己的人,尤其大庭廣眾下,每個表情和動作都控製得恰到好處。細心的錦珊還是發現,當林婉慈徹底轉過身就快消失在門後時,他的目光不著痕跡地掠過她的背影,輕得如同在風裏滑翔的羽毛。不過短短一霎,竟帶著點說不出的隱忍和悱惻,勝似萬語千言。

錦珊的心顫了顫,像被針紮了一樣,瞬間把背挺得更直。

她今天的表現十分完美,一言一行都堪稱無可挑剔,用盡全部力氣作出得體從容的模樣,不想讓人以為她除了丈夫就一無所有。在這個家裏,她可以失去丈夫,但不能失去姿態。

剛才喝的那幾杯陳釀後勁十足,這時候開始上了頭。她的呼吸變得有些急促,手腳也開始沒那麼聽使喚,深埋在心底的情緒重新翻湧而出,反而覺得腦子裏前所未有的清醒。

像一支箭,瞄準了,拉開弓,再也不能回頭。

她在一件至關重要的事情上犯了錯,造成的傷害已經無法彌補,隻能選擇最極端的方式來毀掉那個錯誤的源頭,用以慰藉無休止的折磨。

天下沒有勉強的海誓山盟。愛和恨,這兩種同樣極端而痛苦的感情,隻要讓他選擇其中一樣,就再也無法忘記她。得不到他的愛,占據他的恨也好。

夫妻怎樣,怨偶又如何?她要讓他明白,背叛的代價是高昂的。

安陵清那個百般掩飾然而終究露了馬腳的眼神,讓錦珊堅定地相信,自己這次必定勝券在握。

宴會從中午持續到下午,錦珊終於抽身出來。剛穿過花廳,燥熱的身子驀地被朔風一撲,打了個寒顫,酒也醒了不少。

她披上外套,獨自在積雪皚皚的庭院裏晃蕩著,步子很慢。

許久未曾踏足的府邸,畫棟雕梁都如舊,錦珊在瑜園住了將近一年,已經對庭院的格局了然於心。

錦珊走過煙雨廊,跨過水月門,遠遠繞開飛來亭所在的側花園,不知不覺間,已來到了曠無人煙的沉心堂。那株素心臘梅還在,數年彈指揮過,模樣幾乎沒什麼變化。枝頭花朵散綴,似乎開得比原先多了些,可她已經沒有了踏雪折梅的心情。

積雪被斜陽所化,卵石小路結了層薄薄的冰殼,柔軟厚實的小羊皮靴子踩上去,發出碎裂的脆響。她這次沒穿高跟鞋,特意換了雙平底短靴。因為有個人曾在這梅樹旁認真地對她說,北平的冬天雖不如東北寒冷,凍壞了也不是鬧著玩的。

腳下的路再坎坷曲折,如今也隻剩自己一個人來走,再也不會有他,氣她哭逗她笑,突然彎下腰來把她扛在肩頭。

往事飛快地從眼前掠過,倏忽一瞬又消弭了。但那天發生過的一切,梅花的暗香、冰雪的凜冽、他明亮的眼睛、動聽的聲音、溫暖結實的肩膀、脖子後麵皮膚的氣味、大膽不羈的舉動……每一樣,都鮮明地烙印在她的腦海裏,閉上眼睛它們還在。

錦珊靠在梅樹上,漂亮的臉上掛著一顆小小的淚珠,不多也不少。仿佛在為最後的回憶之地,留下一點點祭奠。除此之外,再沒有任何了。

她不肯用手背抹掉那點淚痕,任由它在冷風裏幹涸。從此,又長大了一點,由失去而懂得了更多。

上蒼究竟對世間癡男怨女有著多深切的惡意,才會開出如此殘忍的玩笑。老天爺既讓他們都生在名門,各懷高傲,又何苦作弄出這番水火不容的姻緣來彼此折磨。不識愁滋味的小半生恍如一夢,自從遇到他,一切都變了。七年夫妻,她陪著他一路坎坷,從有名無實的少帥變成執掌兩軍權勢熏天的大軍閥,生生死死也一起經曆過,有過一個沒能生下來的孩子。到如今隻剩怨懟,甚至連素不相識陌路人都不如。

冬日天黑得早,夕陽的餘暉已經越褪越淡,心跟著一寸一寸往下沉。短暫的追憶必須到此為止了,她當然沒有忘記此行的目的。

錦珊深吸一口氣,理了理被風吹亂的鬢發,堅定地朝凝翠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