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斬風流(3 / 3)

安陵清接過,溫和地摸了摸他的額頭:“這是什麼?”

孩童身體虛弱,仍仰起臉清清楚楚地答,“是送給大哥的禮物。可惜大嫂說過,這張畫,怕是畫不完了。”

然後把那張寒池梅花圖從大哥手裏拽下來,一下一下撕得粉碎,動作無比堅決。末了揚手一灑,任紙屑漫天飛舞。

墨色深淺的宣紙碎片紛揚在眼前,模糊了彼此的麵目。

安陵清木然地站在原地,一股寒意在他背上漫開。

這是安陵晏成年以前,和大哥單獨說過的最後一句話。這孩子仿佛患了失語症,除了舍伯外,幾乎不會主動搭理任何人。尤其是看他的眼神,就像在看陌生人。

做完這些,安陵晏捂著胸口咳嗽幾聲,拒絕了他的攙扶,搖搖晃晃回到床上盤膝坐下,隻留下一個沉默的後背。

安陵清緩緩蹲下身,把滿地的碎紙歸攏成堆,又艱難地探身到桌角下的旮旯裏,一點一點全部撿拾起來,直到一片不剩。

安陵晏抱著被子縮在床上,聽到悉悉率率的的動靜,猜到大哥在做什麼,可他決定不作任何回應。

又過了許久,身後響起一聲重重的歎息,緊接著沙啞的聲音響起,像是在和他說話,又像自言自語。飄忽的語調裏,包含著濃重的悲傷和失望。

“不用擔心你的敵人,他們最多殺了你,也不用擔心你的手下,他們最多背叛你。要小心那些口口聲聲在乎你的人,才最能讓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然後,他捧著那些殘屑離開,輕輕掩上了門。

安陵海的棺槨前腳落葬,靈堂後腳就撤得一幹二淨。白絹挽的極樂結鬆脫墜地,空氣中彌漫著刺鼻的香燭硝石氣味,久久不散。鞭炮留下的碎屑被賓客們雜遝的腳印子碾碎,像一地肮髒的紅雪。

老帥一死,子承父業是理所應當。葬禮結束後不久,安陵虞認為是非之地不宜久留,找個公事上的借口連夜坐火車逃離北平,從此帶著夫人和兒子流亡異地。

變故簡直像是憑空發生的,他根本沒有心理準備,陡地老了。世上有些人,摔一跤就致命。安陵虞性子陰鷙多變,各派係混戰期間曾數次主張倒戈,堪稱一個善戰的軍人,然而卻不懂政治,往往車到山前再沒有回旋餘地時,隻能出爾反爾,因此素為他人所忌。如今其身邊除了那幫年事已高的舊日元老,後期中堅力量大多由嫡係下的一個混成旅發展而來,當他連自保都已經無力做到,餘者隻得以更快的速度各尋活路。

九姨娘新喪,緊跟著連老帥爺都沒了,家裏接二連三出了這樣的不幸,身為帥府的長房長媳,錦珊自然也要隨丈夫一同搬回瑜園奔喪,籌辦後事。守孝期內夫妻分居,也談不上多突兀,錦珊住在他們舊日的婚房,安陵清則照舊獨居四知堂。

兩個月後故地重遊,果然“一開始就不該出現的人”,已經靜靜消失。錦珊談不上有多開心,林婉慈的死並不像想象中那樣能帶來複仇的滿足。

她真的可以為他去死。哪怕不認識紙上的字,一樣毫不猶豫,半點也不遲疑,在那麼冷的天氣,把自己溺進漂著碎冰的池水裏。就連這個,都讓錦珊覺得情何以堪。

這天夜裏,她總覺得自己能聽見府中某個地方傳來不安的動靜。徹夜失眠已是常事,索性起身去擰亮了燈,睜著眼躺在床上。輾轉反側了好一會兒,心裏愈發清醒,幹脆披衣起身,輕手輕腳地從手袋裏翻出那隻荷包,把診斷書取出來,湊在燭火前燒掉。

過分濃重的傷感把沉重的夜色撕裂了一個口子,一聲淒厲的尖叫突然從遠處響起,在寂靜裏傳得格外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