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九章 逢場戲(2 / 2)

心髒緊縮成一塊冷硬的鐵疙瘩,在胸腔撞出空蕩回音,墜得生疼。從未如此刻般明白自己的身份,是種什麼樣沉重的桎梏。所有安陵家的人都清楚一個道理,感情和利益應該永遠分開。一步行錯,名裂身死算輕,最重要的,是會連累身旁在乎的人。他們對彼此的心意,根本沒有未來。隻能狠起心腸決絕到底。

再求。再求。反複不知多少次,恭寧鳶終於看膩味了。

“我可以找醫生來給這臭戲子治傷,能保住條命就算不錯,可沒說答應這麼容易就放他們走。”

安陵晏心口“嗵”地一沉,額角冷汗也流出來,卻仍裝作坦然無事一般,笑著看她前呼後擁轉入屏風後,留下滿室凝固的空氣。

他不知是否隔牆有耳,片刻都不敢掉以輕心,負手站在原地,俯視跪在麵前的長亭。她已經不再哭泣,麵如死灰,有種瀕臨絕望的平靜。

他看見她的嘴唇輕輕動了動,淚痕斑斑的麵龐凝結寒意,吐出隻有他能聽見的句子。

那一瞬間,凍徹骨髓。她說:“你的世界,始終和我看到的不一樣。非要留下來,是我異想天開不自量力。肖想不屬於自己的東西,需要付出什麼樣的代價,我明白了。夢總會醒……君為袖手旁觀客,我亦逢場作戲人。”

安陵晏失魂落魄地離開,心裏很明白,他們之間也就到此為止了。

但這事沒完。

他們當然還會有再次見麵的機會。

那是在華北少帥七弟和太行軍司令千金訂婚儀式後的家宴上。

天涼好秋色,月色如霜,半空晴藍的雲絮靜靜流淌。安陵晏心中有事,美景也難入眼。

喧囂人影紛遝裏,他是任人擺布的木偶,她是無人問津的背景。

長亭之所以出現在此處,隻因為恭寧鳶要她唱。

一個人當然演不來整場戲,哪怕她也曾是天蟾大舞台一嗓而紅的滬上名伶。這日她抱了琵琶,唱的是蘇幫彈詞。

嬌軟的嗓子柔柔糯糯,是他那日在戲樓耳目驚豔的吳語歌調,卻平添幾許不易察覺的幽怨。他若無其事端起酒杯,遮住七情,眼風卻攏不住,悄然瞥去。她臉上的傷痕都冉盡了,穿件薑汁黃雲紋旗袍,一雙眸子清泠泠,像薄荷酒裏漸化了的冰塊,太過瀲灩冰涼,令人不忍對視。

待坐下,嘈嘈切切撥了弦,施施然唱起開篇:“玉字無塵月一輪,輕移蓮步高樓下,見花光月色涼平分……”

一邊應付觥籌,一邊分出心神關注角落的長亭,耳朵變得前所未有地靈敏,隻捕捉她的聲音。

“花魂邀月魄,月魄埋花魂,花滿春園月滿林……孔雀春風軟玉屏,一對對鳳簫聲與象板,一行行燕瑟與鸞笙,真個是桃花麵對梨花貌,妙不過藕絲衫對柳絲裙……”

故事總是這樣,花有清香月有陰。在這樣喜慶的場合,自然隻挑最應景的唱段。戲詞的後半段終究如何,沒人計較,也不會追問。

不過是:“唯有那情到無情最有情,也不過一枕榮華幾十春,無奈何癡女癡兒喚不醒。”

他很疲憊,冷眼望著這金碧輝煌的鬼蜮,盛容了最不可理喻的現實。

好容易熬到曲終人散。

琳琅在他肩上輕輕一按,以示安撫,“若信得過我,就先跟你大哥回去吧。告訴他我和王局座的太太約了牌搭子,怕是要耽擱得晚些。其餘什麼也別說,不要鬧。”

安陵晏點點頭,“你一個人……方便嗎?”又看了看她纖細的腰身,在寬鬆的新式洋裝遮掩下,什麼也瞧不出來。“大哥知道了怕是不放心,到時派人去尋……”

“你大哥還不知道。他最近煩心的事夠多了,等過一陣子再說。”

三言兩語交代完,各自抽身應付。

一輛黑色斯蒂龐克在濃稠的夜色中駛出公館,沉默地疾馳向碼頭。

不多時,又有輛小汽車悄然跟上,遠遠盯在後麵,不被察覺。

被煤氣路燈切割的淺金光斑透進車窗,被快速移動的樹影攪晃得支離破碎,映在泫然欲泣的年輕麵龐上,悲傷的,捕捉不住的流光。

長亭垂下眼睛,微微一抖,頭接著也垂下了。手上還捧著琳琅剛遞過的大兜銀元,沉得抬不起來。

“琳姨……啊不,葉小姐,真的很謝謝你。可是,這個我不能收。”

聲音很輕,但堅決。她無論如何都不肯接受這臨別的饋贈。

麵對意料之中的拒絕,琳琅歎一口氣,“連稱呼都改了,何必。剛才我說的,你是不信,還是……”

“事到如今,真的還是假的,又有什麼分別?”

“當然有。本來不想你牽腸掛肚,既然要走,就斷得幹脆也罷。可轉念又覺得,後半輩子都活在一個求全的謊言裏,憎恨本不該恨的人,是件何其殘忍的事。行之他,也是無可奈何……我們已經盡力了,隻能做到這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