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並不是這樣。琳琅心知肚明,那晚他們確實在一起。然而,不是報紙上說的那回事。沒有宴會,沒有歌聲舞影,安陵清重病進了醫院。
可這種時候,說什麼做什麼都是錯,一力澄清也隻會適得其反。
安陵清得知此事,並無多大意外,對錦珊的做法亦沒有半字抱怨。隻說,“丟了東北,是我對不起她。”
值此動蕩時期,街市凋敝,突然乍起的鼎沸喧嘩便顯得尤為引人注目。
一隊人浩浩蕩蕩壓過馬路,手裏還揮著小旗子。都穿著學生裝,有男有女,個個挺胸邁步,眼神燃著義無反顧的激憤和熱情。走在最前的一行,舉起橫幅布條,鬥大的紅字如血書,寫著:“反對不抵抗政策!”、“把日寇趕出東三省!”……
口號喊聲震天,唬得一幫老百姓目瞪口呆。
隊伍逐漸朝東遠去,誰知措手不及竟又被衝散——是來驅趕鎮壓的警察。
手無寸鐵的學生們隻得紛紛丟了標語旗幟,眼看潰不成軍,隊伍中卻閑閑站出個少年來,抱臂橫檔在前。
“這事兒我挑的頭,要抓人先抓我。”
那少年年紀不大,身量卻十分高挑,秀逸眉宇間掩不住的清貴之氣。
為首的警察一眼認出他來,趕緊收了槍火,哈腰作揖:“哎喲喂小七爺,別鬧了,您這不是拿我開玩笑呢嘛?……別為難小的們。”
少年目光灼灼,“抗日救亡,匹夫有責。學生自發組織反日集會,遊行示威隻為喚醒麻木當局,何罪之有?”
同樣的問題,他用更加憤慨的態度質問過安陵清。
透明的光線裏微塵亂舞,隨著猛然拉開窗簾,在房間裏洶湧肆虐,逼仄地籠罩住蟄伏在暗處的凶獸。誰知他是否舔舐過傷口?滿額都是細密汗珠,硬朗的麵龐是蒼白而青削的,或許才剛抵禦過一輪錐心刺骨的痛楚。
但他不動聲色地坐直了,絕不肯露出一絲端倪,瞪視著眼前的少年一掌拍擊在書桌上,震得台燈上水晶流蘇亂響。於是安陵晏真的什麼也不曾察覺,心頭滾油燃燒,隻執拗地問:“為什麼?為什麼不打回去!”
父子倆第一次爆發了激烈的爭執。究竟是為前塵遺往的舊恨,還是國破山河在的新愁,說不清。
南京政府命令不得抵抗,沒有軍費,不提供一切支持,安陵清若要硬打,就是擅自挑起國際爭端,往小了說也是“叛亂黨國,破壞統一”,往大了說,軍事法庭分分鍾丟下來頂戰爭罪的大帽子。
“你以為打仗就是動動嘴皮子那麼簡單?中央那邊一再死死壓著,你讓我怎麼打?那幾十萬兒郎,他們的命不是命,他們就不是人嗎?!整天就知道跟著青年讀書會那幫書生瞎混,你要不是我兒子,早就不知道被抓進去多少回了!”
氣急之下脫口而出,方是一愣。
兩人誰都沒想到,這層窗戶紙,竟在此刻毫無預兆地被捅破了。什麼兄友弟恭?分明是親生父子。
“可他們是軍人!別忘了,你也是軍人。”
兩廂無言。
半晌,少年的聲音再次響起。悲涼而冷漠地,夾雜說不出的況味:“如果有得選,我寧可不做你的……兒子。”
奪門而出的瞬間,看到一個清麗的身影亭亭立在走廊,不得不頓了頓,低喚一聲“琳姨。”
他沒有再回頭,繼續昂首闊步離去。
世界不應該是這樣,錦繡高牆裏麵的金粉夢,該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