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前有個逆光的身影,麵目柔和而模糊。不知何時,進到她房中,守著她睡,等著她醒。
錦珊沉默無言,不忍拂開。
即使他多麼地堅不可摧,應付過無數險灘風浪,一身也不過血肉之軀所鑄,也會疲乏,會厭倦,會支撐不了。
歲月何其殘忍,當山河不再如畫,她也已經芳華難覓。
她身邊的男人,被時間一一篩除,到最後,原來,還是隻剩下他。她以為她最恨的,竭盡全力也要在記憶裏挖除,生生剮出血來的男人。
“你來幹什麼?”
這次換他說,離婚吧。
他是來放她自由。
“起來吧,振作一點,天又還沒塌。去換身衣裳,我們出去走走。”
心平氣和的語調,好像隻是飯後相約一起出門散步的老夫老妻。
那份離婚協議,他已經寫好自己的名字,錢財物產一一做了分配,給出的贍養費數額不菲,隻待她簽字生效。半世情仇,就此一筆勾銷。
她離開輕紗纏繞的床帳,去了浴室梳洗。
戰爭令一切變得麵目全非,城市設施被破壞,電力緊張,自來水管裏流出的水是渾濁的,雜質很多。
把精致的卷發打理好,她在鏡中對他露出一個很淺的笑。衣櫃是打開的,一方萬紫千紅金銀錦繡鋪陳的天地,是她寂寞無人賞的璀璨年華,都一並塵封多時。
花容月貌為誰妍。她朝裏比了比手,讓他來挑。“想看我穿什麼?”
安陵清踟躕良久,千挑萬選,終於親手拿了件淺碧玉青色香雲紗旗袍,裙角有銀絲湘繡的牡丹。花中之王呢,他信守承諾,果真一生不曾再娶,始終隻有這一個正妻。
當年在天福百貨,他說,這顏色襯鄭小姐最相宜。
粉撲子把眼角一點不合時宜的濕痕遮掩去,脂粉蓋住頹唐和傷悲。
她還是很美。名門淑媛的氣度從不折墮,稍一打扮就明豔逼人。
汽車把二人送到城隍廟。是是非非地裏,一片冥冥曉曉天。
她挽著他的胳膊拾階而上,親熱順從的模樣,什麼也不去想,要一起走完最後這段路。
亂世裏香火更盛,人人都想求一點平定和心安,是苦悶精神的寄托。
慈航殿前一副對聯:“雪逞風威,白占田園能幾日;雲從雨勢,黑漫大地沒多時。”
倒算得上吉利。
檀香味幽幽,他抽出三支香遞過,“要不要去上香?”
錦珊搖頭,“人們許願,隻是去乞求明知不可能實現的奢望。”
安陵清沒有勉強,“那我去吧。一輩子從沒開過這口,隻求個容易實現的,免得神佛為難。”
“你想要什麼?”
“替你求個平安。”
還能再貪求什麼呢。名利、權勢、風光、道義、情愛、親朋……什麼都是鏡花水月空虛妄。都是假的。
殿前空地上設了乩壇,白須老者手扶水方,口中念念有詞,筆尖在細沙上遊龍一般劃動,寫出隻有老者才能看懂的天機。旁邊還有一小道拿毛筆記著:“治大熱毒純血痢,用宣黃蓮、雲母粉、地榆、牛膝、雞子白……”
原是一副痢疾藥方,一蓬頭婦人為幼子所求,千恩萬謝地接過了,磕頭離去。
錦珊興起,也要代他求問一乩。
安陵清一愣,“你知道我不信這個——也沒什麼想知道的。”
“問問有什麼要緊?就當預卜一下未來。”
他隻得無奈點頭應允,今天一切都依她,她高興就好。
起乩了,她問的是前程。
安陵清還不到四十歲,正當盛年。他的未來,她實在還是很掛心。借著半神半鬼的遊戲,才肯遮掩著問出口。
鬼神會有什麼玄妙的指示?
老者盯著沙盤念白:“世法不必嚐盡,若渡此劫,千江月總是一輪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