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五章 楚歌催(3 / 3)

錦珊急急追問:“怎麼解?”

老者撫須,“貴人王侯之相,奈何中運多舛,然事在人為,休言萬般皆是命,境由心造,退後一步自然寬。”

還是雲山霧罩。世人心病最難醫,哪能像藥方一樣,什麼名目,多少分量都清楚分明。

安陵清聽完,不過付諸一笑。他早已毅然給自己的終局作出安排,就算被神明洞悉,阻止,也不會更改。

她不知何時站到他身後,不發一言地,什麼也沒戳穿。他從來是個不聽勸的人。

貪戀著最後一點時光。她上前兩步,突然把他抱住。“陪我一起回去吧,就今晚。”

“……好。”

盡在不言中,彼此心裏都明白。

午夜探戈。瓦爾茲的靡靡音符從膠片唱機裏流淌遍地,他還是她最初的舞伴。

跳完一支又一支,彼此都很默契,誰也沒打破這優美的寧謐。

陌生的重回熟悉。柔軟嘴唇,迷惑眼神。

每一個動作都很輕,溫柔而傷感地深入,甜蜜卻已到終結的追逐。不似欲念,更像某種純粹儀式般的道別。他還是對她很好,她從這種好裏,感覺到從未有過的愧疚和憐惜。他是她丈夫的最後一晚。

黑膠唱片的歌聲低吟著,挑逗又軟媚,似高潮前顫抖的暈眩。

“好花不常開,好景不常在。愁堆解笑眉,淚灑相思帶……”

今宵別離後。

次日清晨,他整好衣冠,沒有一絲拖延餘地。事不宜遲:“珊珊,我送你去法蘭西。”

龍華機場是上海第一個由陸軍直接管轄的軍用機場,興建甚至比1921年竣工的虹橋機場還要早。

夜航,停機坪很空曠,四下遠遠站著筆直而麵無表情的持槍警衛,確保安全。

安陵清把手中提著的行李箱交還給她。

離開他,她才會平安。

離開他,放掉回憶,放掉癡纏,放掉這顆困在眼裏的砂。

十七年婚姻,她幾乎把自己無窮的心血都掏盡了。

燈火闌珊處,錦珊把疊好的離婚協議書交還到他手上,“簽過了。”

他點點頭,也沒打開看,直接揣進兜裏。“保重。”

不能再說更多,不想讓她以為,彼此真正訣別的那刻還沒有到來。

終於她忍不住問:“你還恨我嗎?”

他替她理了理披風的領子,“錦珊,以後好好過日子,好好活著。”

此情此境,還能囑咐什麼好?

在她轉身的瞬間,他也遲疑著開了口:“你呢?還恨我嗎。”

再不問,以後怕是沒機會了。

錦珊哭得渾身都在顫抖,眼淚全蹭在他胸前的呢子軍裝上。“恨。”

好恨。

好恨好恨好恨。因為還有百折不死的那一點愛吧。“文遠……扶乩有時候很靈的,你跟我一起走好不好?我們重新開始。”

“說什麼傻話,婚都離了。”

安陵清狠狠心,堅強地轉過身,就此離去。我原諒你了,你也原諒我。這樣的道別,對彼此都比較好,他想。

目送鐵鳥騰空而起,渺萬裏層雲,隻影向誰去?

生離死別,他倆不過是亂世中被雨打風吹的一對兒女。愛恨之短長,如何細量?國仇家很麵前,過往的癡情孽債也變得沒那麼重要。逝者已矣,行之長大成人,婉婉九泉之下也能安息。還活著的,就好好活吧。

坐上回程的汽車,他想起什麼,從兜裏掏出那份離婚協議來看。該簽字的地方,她用鋼筆畫下一枝小小的梅花。沉心堂的梅花,黑色花瓣,被淚水洇開,卻永不會凋謝。

不管是在中國,還是遠隔山海的另一個遙遠地方,她依舊做他的安陵鄭錦珊。

他幽幽歎一口氣,眼前的梅枝更模糊了。

苦樂彈指間,故園已不存,故人零落遍。去也終須去,住又如何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