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ct Five
匆 匆
撐著傘的人,每一個都行色匆匆地踏在返家途中。
隻有她,孤零零的一個人,無處可去。
傅佩嘉倏然睜眼。這才憶起,她已經隨孟太太一家回到洛海了。這裏是她租住的小屋,小小的屋子,床頭的餐桌觸手可及。
無聲無息的黑暗中,傅佩嘉緩緩地撫摩上了肩頭,那晚被他狠狠咬過的地方,齒印依舊未全部退去。
從前的他亦是如此,旁人瞧著,隻覺得他是個再清淡溫和不過的人,但事實上他另有霸道野蠻又隨性之至的一麵。因她深愛他,所以總是願意讓他這樣那樣地為所欲為。
那晚,趁他去洗手間沐浴的光景,她倉皇離去。幸好隻在隔壁,欣兒也不在,所以衣衫不整的她並沒有被任何人發覺。
第二日,她與孟家三人回國,便再沒有看見過喬家軒。
如今的兩人,一個在高高雲端,一個掉落塵埃,差距如此之大,自然是不大可能會遇見的。
傅佩嘉偷偷摸摸地回了原先的傅家去接寄養在良嫂那裏的“花木蘭”。從交談中得知,身為幫傭的良嫂過年放假,她隻知道喬家軒出去度假了,但並不知喬家軒具體去了哪裏。
至於那晚喬家軒為何要那樣做,傅佩嘉怎麼想也想不通。
不日,醫院方麵的催款單又如期而至了。
傅佩嘉不期然地想起了譚在城和他的那個提議。但她知道自己沒有辦法做到。
傍晚時分,傅佩嘉按時來到孟家,孟太太一打開門便笑吟吟地道:“哎呀,這說曹操曹操就到。傅小姐來了。”
大廳裏有男子的交談聲。走近了,傅佩嘉這才愕然瞧見,與孟先生一起聊天的人竟然是譚在城。
孟太太熱情親切地拉著傅佩嘉在沙發上坐下來,四人聊了片刻,孟太太便與孟先生借故離開:“咱們去看看欣兒的作業做得怎麼樣了。傅小姐,你陪譚先生聊聊天。”
譚在城自然明白這是孟太太給兩人創造獨處的機會,待兩人離開,便含笑道:“傅小姐,難得我今天在洛海,不知道有沒有機會請你吃頓飯?”
傅佩嘉微微笑笑,並沒有拒絕。
一來,他是孟家貴客,她要在孟家工作下去,不看僧麵也得看佛麵。
二來,譚在城當日在謝怡麵前幫過她,她欠他一份人情。如今不過是小小的一頓飯,她若是拒絕,也太不近人情了。
人經曆過了世事涼薄,人情冷暖,便學會了凡事先看看再決定。
傅佩嘉也不例外。
譚在城把晚餐訂在洛海會館,麵對一整個日月湖。這是洛海極有名的餐廳,寬敞大氣的空間,寥寥可數的餐桌,精致可口的美食,洛海城中的老饕們無一不交口稱讚。
這個餐廳最好的位置都是臨湖的,用舊式的八駿圖、鬆鶴延年等圖案的木雕牆與大廳間隔開,形成數個相對隱蔽的空間。
春日楊柳垂枝,桃李娉婷;夏日可見滿湖荷花,亭亭盛放;秋日可見碧波輕蕩,雲天一線;冬日則殘雪印枯枝。波光浩渺裏,桌麵的水中倒影與禪意擺件,渾然天成地融為一體。端的是湖光山色與人親,說不盡,無窮好。
但這樣的位置,整個餐廳不過三個。譚在城並沒有訂到,他們的餐桌在東南一角。雖然偏了些,但依舊可見波光靈動的半湖美景。
傅佩嘉曾經來過這裏多次。與父親傅成雄,亦曾與喬家軒。
夏日,她喜歡吃這裏的清燒蝦仁,選野生蝦將殼剝去,瑩白如玉的,擱在碧綠的荷葉之上,冰涼爽口之餘還帶了幾絲荷葉特有的清幽香氣。
冬日,她喜歡喝這裏的野生鯽魚湯。這湯做法極為講究,水用的是洛海麟山的天然山泉水。先選日月湖的幾尾野生小鯽魚熬湯,用文火將湯熬至奶白色後,便將小鯽魚取出棄之。隨後在湯內放入野生大鯽魚繼續熬煮。待肉熟湯已呈牛奶色,撒上碧綠的蔥,鮮香撲鼻,端的是誘人至極。
這兩個菜亦是喬家軒最喜歡食用的。
就這麼一瞬,傅佩嘉心口突地一窒。她將目光輕垂,端起茶盞飲了口清茶,靜待這一陣的難受窒息過去。
譚在城的話倒像在交代自己的一些事情:“我有個兒子,比孟欣兒大數歲。隻因我太太離世得早,養成了調皮頑劣的脾氣,不喜歡讀書,每天隻喜歡玩手機打遊戲。”
又說:“五福亦山清水秀,半點不比洛海差。傅小姐有機會來五福玩幾天。”
譚在城一直與她閑聊別的事,半句不提當日的建議。
不多時,兩個服務生便將菜一一端了上來,其中便有鯽魚湯。譚在城親自盛了一碗,擱到傅佩嘉麵前:“這是這家餐廳最有名的一道菜,勝在取材天然,你嚐一嚐。”
上等的骨瓷碗,觸手溫潤如玉。傅佩嘉接過,用湯匙緩緩撥動了。
從前,她亦會像譚在城一樣,替喬家軒盛湯,在父親傅成雄麵前也不避忌。父親瞧見了,意有所指地對喬家軒道:“我這個女兒,是從小捧在手心長大的。如今,倒是懂得疼人了。”
父親愛屋及烏,因為她,對喬家軒更為看重。
若不是她,所有的一切決計不是現在這個樣子的。
她驟然推開椅子,對譚在城致歉起身:“譚先生,不好意思,我去一下洗手間。”
譚在城點點頭,若有所思地目送她起身而去。她並沒有詢問服務生洗手間在什麼位置,徑直而去。顯然,她並不是第一次來。然而,這裏是洛海城會員製的頂級食府。這其中已經十分耐人尋味了。
此時,餐廳最好的三個位置,都已經有客人入座了。其中一個,坐的是兩個人,男的斯文怡然,女的簡潔幹練。傅佩嘉是認識的。
男的赫然是她的前夫喬家軒。而這個女子,是她在傅家別墅有過一麵之緣的陳小姐。
良嫂說:“陳小姐是喬先生的朋友。”
傅佩嘉不得不承認,這位陳小姐明豔大方,比謝怡順眼一百倍。
從前林又琪跟她閑聊的時候,曾與她分析過男人心目中的賢妻。
一種呢,是才學不凡能力出眾,可成為男人的左膀右臂,與他在商場並肩馳騁,開疆辟土,建立兩人的商業王國。
另一種呢,是賢惠體貼,妥善照顧家裏的一切,讓男人無後顧之憂。當男人在外拚搏疲累而回的時候,可溫柔地為他拂去一身塵埃,讓他享受家庭溫暖。
林又琪還這樣說:“當然,還有你這樣的第三種,娶了你啊,至少可以少奮鬥三十年,不,起碼五十年。”
“去你的。那你是第幾種啊?”傅佩嘉笑著用抱枕砸她。林又琪一個靈巧閃躲,抱枕落在了幹淨鋥亮的地板上。
“我不像你有豐厚嫁妝,又沒有什麼能力,也不溫柔體貼,所以我哪一種也不是。”一直承接傅氏電子訂單的林又琪家,有一個小型的工廠,家境也算殷實,但與傅佩嘉這樣的大富之家還是有很大差距的。所以,聊起這個,林又琪的語氣難免有些失落自卑。
“但是我認識的又琪,長得美又心地善良,肯為朋友兩肋插刀……她是最棒最美的女孩。”傅佩嘉極力安慰好友。
“是嗎?”林又琪垂下眼。
“當然啊。還記不記得以前我們一起逛街,我被雨淋濕了,你當即就把你的外套脫給我。結果,第二天我好好的,你卻感冒了。像你這樣善良、總是為別人著想的姑娘,男孩子們都排著隊追求你呢。”
良嫂含著笑敲門,送來了下午茶點。
“來,又琪,這是你最喜歡的千層蛋糕,你嚐嚐看。”傅佩嘉取了一塊擱在林又琪的白瓷碟中。
午後陽光輕移,傅家花房內一屋子玫瑰花茶和蛋糕餅幹的香甜味道。
如今想來,卻覺得林又琪確實說得句句在理。而這個陳小姐,便是男子想娶的第一種人。她可以與深具野心的喬家軒在商場上共同進退,建功立業。他日亦可攜手登上巔峰,俯視群雄。
他們是絕對的天作之合。
而她,從來都不是。
就像林又琪說的,娶她可以少奮鬥很多年。所以,喬家軒設下計謀,誘哄她入局,並踩著她和傅氏,一步登天。
傅佩嘉在洗手間的鏡子裏看到了自己的蒼白慘然,她用力抿了抿唇,試圖讓自己看上去氣色好一些。
洗手間的走廊,蜿蜒狹長,有古色古香的喜鵲鬧梅窗,散盡幽幽光線。明暗不一處,斜靠著一個修長身影。那人緩緩地抬臉,不是喬家軒是誰。
這是海島那場親密後,兩人第一次麵對麵。傅佩嘉無聲無息地避過他的視線,她一心隻想盡快離開。
“這個姓譚的興致倒是很濃嘛。”他伸手按在牆壁上,攔住了她的去路。
“對了,看在曾經夫妻一場的分兒上,我幫你打聽過了。這個姓譚的,確實有幾分身家,妻子早逝,留下一兒子,如果你不介意做後母的話,好好努力,這個機會還是不錯的。”
這樣尖酸刻薄的喬家軒是傅佩嘉從來未曾見過的。從前的他,素來掛了一張溫和淡然的麵具,喜怒不形於色。
兩人不是應該老死不相往來,老死不再相見的嗎?!為何這段時間,見麵的機會越來越頻繁了?
傅佩嘉隻停留一秒甚至更短的時間,她仿若未聽見,冷漠地想要繞過他。但她快,喬家軒動作更快,他探手捉住了她的肩頭,一把將她固定在了牆上。
“怎麼,就這麼急著回去哄姓譚的高興?!”兩人不過數寸的距離,喬家軒那熟悉的氣息濕濕熱熱地撲在傅佩嘉的麵上,引發傅佩嘉心口處的一陣劇烈抽縮。
她偏過頭,冷著一張臉,道:“放開我。喬家軒,我們早已經沒有半點關係了。”
“所以你愛哄姓譚的高興是你的事情,與我無關,對不對?”喬家軒嘴角微勾,不疾不徐地把她的話頭接了下去。
到了這個光景,哪怕不想與他在這裏多做糾纏的傅佩嘉,也不得不說出了一個“是”字。
喬家軒擱在牆壁上的指節倏地收緊,臉上的笑意卻微微加深了:“是嗎?這個也與我無關嗎?”
他居然伸手一扯,將她圓形的領子拉至一旁,露出了那個已經結痂的牙齒印。他興致盎然地瞧了數秒,忽然低下頭去,張口又在原處狠狠地咬了下去。
傅佩嘉痛呼出聲。她身後是牆,前麵是他,根本避無可避,又推不動他。於是,她反射性地抬手,往他臉上打去。
“啪”的一聲,他竟然又是不閃不避,生生受了這一巴掌。
“喬家軒,我第一次知道原來你是個神經病。你放心,我會當作被瘋狗咬了一口。”
“瘋狗!”喬家軒居然也不動氣,不緊不慢,饒有興致地在她耳邊提醒道,“就算我是狗吧,你跟這條狗可是睡了好幾年啊。而且當年你還很喜歡這條狗!”
傅佩嘉被戳到痛處,又氣又惱,她自問是鬥不過他的,便識相地抿了嘴,不想與他再多費口舌了。她惱怒地用力再度推開他,但是很奇怪,這一次她卻輕巧地推開了。
傅佩嘉如被狼群追趕,匆匆而去。
她不知,身後的喬家軒牢牢地盯著她的背影,容色不喜不怒。好半晌後,他摸了摸自己發疼的臉,喃喃地重複她的話:“喬家軒,你的確是個神經病!”
後半頓晚餐,傅佩嘉吃下的食物仿佛都堵在了喉嚨裏,吞咽都困難。
傅佩嘉其實已經準備好了,若是譚在城提及在海島時那個提議的話,她就婉轉拒絕了。
然而,很奇怪,一頓晚飯下來,譚在城卻顧左右而言他,似已經完全忘記當時的那件事情了。
直到送她到家,譚在城才開口:“傅小姐,不知道下次還有沒有機會約你出來一起吃飯?”
他凝視著她,十分誠懇地道:“傅小姐,我想我是喜歡上你了。我並不是一個會隨便動心的人,但是不知為什麼,你的很多方麵,我都很欣賞。
“我很後悔那日對你說了那一番不尊重你的話。我想收回,因為從現在起,我想正式地追求你。”
譚在城這是在向她表白嗎?傅佩嘉瞪著他,眼底有不小的驚愕。
譚在城自然也瞧出來了,真摯地道:“傅小姐,我是認真的。
“我妻子前年因病去世,給我留下了一個兒子。所以你完全不需要有什麼顧慮。
“你不必急著拒絕我。好好考慮一下,好嗎?成為我譚在城的女朋友,以後你所有的事便都是我的事。”
傅佩嘉不聲不響地聽著,頓了片刻,她方答:“好,我會考慮的。”
譚在城穩重妥帖,並不讓人討厭。多接觸幾次,多些了解,並無不可。
她總不能因為曾經在婚姻和愛情裏栽了個大跟頭,以後就不再嚐試了。
一輩子這麼長,總是希望以後還能有個人牽著她的手,慢慢一起走下去。
不過呢,人生有很多事情往往是出乎人的意料的。
如這一晚,傅佩嘉趁孟欣兒寫作業的光景,進了廚房倒水。
孟先生趁孟太太不在,含著笑進來與她閑聊:“傅小姐,聽欣兒媽媽說最近欣兒的考試成績進步很多。”
傅佩嘉擱下水杯,客氣地轉身道:“欣兒很努力,很用功。”
“傅小姐太謙虛了,我知道這都是傅小姐你的功勞。傅小姐,謝謝你啊。”孟先生似笑非笑地撫摩上了她的背。
傅佩嘉悚然而驚,趕忙往後退了一步:“孟先生,請自重。”
孟先生抓著她如絲般順滑的頭發,將其繞在指頭上緩緩把玩,輕佻一笑:“傅小姐想我怎麼自重呢?
“傅小姐,咱們明人不說暗話。我們度假回來的前一晚,我親眼瞧見你衣衫不整地從隔壁房間出來。那個度假酒店,隨便一間客房都要你大半個月的工資。你自然不可能去開一間房的。到底如何,大家心知肚明,你也就不要在我麵前假裝清高了。
“你既然願意賣給譚先生,那也不必急著拒絕我。聽說你很缺錢,你放心,我出的價格絕對不會比譚先生低,而且譚先生、我太太也永遠不會知道……”
傅佩嘉猛地一把推開了孟先生,奪門而出:“請你別胡說八道。我跟譚先生一點關係也沒有。”
屋外,整個洛海風雨大作,仿若在渡劫。
孟家的工作已經完了!
這幾日,房東劉太太天天堵在房門口催她交房租。這個時間點她也沒辦法回去。
傅佩嘉站在沿街商鋪的屋簷下,瞧著大雨滂沱的街道,忽然覺得一陣寒到骨子裏的冰冷。
人行道上,撐著傘的人,每一個都行色匆匆地踏在返家途中。
可是,隻有她,孤零零的一個人,無處可去。
不得已之下,傅佩嘉隻好決定去醫院過一晚。她坐上公交車,茫然地隨著它在城市遊蕩。
公交車“咣當咣當”地開開停停,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傅佩嘉聽到了一個熟悉的站名。她驀地想起了那幢藍色大樓裏頭的公寓。
那裏不知道有沒有人住?若是沒人的話,她是否可以去那裏住一個晚上?
一站的路程極快,也由不得傅佩嘉多做考慮,車已經到站了。傅佩嘉看著擁下車的人群,一咬牙,便跟著下了車。
仰頭而望,曾經熟悉的窗戶黑洞洞的,沒有一點光。
傅佩嘉惶恐不安地打開門,屋內依舊如過往,地上薄薄淡淡的一層灰。
她大鬆了口氣。看來主人很久沒踏入這裏了,她應該可以在這裏避一晚。
那一晚,傅佩嘉擔驚受怕地抱膝窩在沙發裏。
從前,她在這裏,用同樣的方式,無數次地等喬家軒回來。然而如今,她一個人,孤苦伶仃,無片瓦遮頭。
短短數年,人生天翻地覆。
隻有沙發,柔軟如絮,將她溫暖地包裹其中,一如曾經。
眼眶漸漸酸濕,傅佩嘉仰起頭,不讓那凝聚在眼中的淚水滑落。
這個冷酷的世界,並不會因為她的哭泣而有半分改變。
淩晨時分,合眼淺眠的傅佩嘉驟然睜眼。
環顧四周,微亮的室內安靜至極。
沒有人回來,這個空蕩蕩的單身公寓裏,隻有她一個人而已。
第二天,傅佩嘉直接向孟太太提出了辭職。孟太太也不多話,把錢給她結清了。
傅佩嘉就這樣結束了孟家的工作,連與孟欣兒說句再見的機會也沒有。
她疲累地爬著長長的樓梯上頂樓天台。還未到租屋門口,便看到房東劉太太已經把她的東西都塞進了包裏,橫七豎八地扔在了一旁。花木蘭縮在紙箱角落,一臉戒備。劉太太正吃痛地甩著手指,罵罵咧咧:“你這隻死兔子,居然敢咬我!看我不把你爆炒了……”
她抬頭一見傅佩嘉,那簡直是找到了目標,立刻雙手叉腰,對著傅佩嘉擺好了開戰的陣勢:“傅小姐,你可算是回來了,你欠的房租到底什麼時候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