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小姐,我們也不是什麼富裕人家。每個月都要靠這個房租補貼家用。我租房這麼些年,從來沒見過你這樣的年輕女孩子,每個月的房租都要我追在你屁股後麵再三討要。
“傅小姐,我惹不起你,我躲得起。從今兒起,這房子我不租給你了。你趕緊給我搬走——”
邊上的租戶探頭探腦地出來,探究竟的探究竟,瞧熱鬧的瞧熱鬧。
確實是自己一再拖她房租,傅佩嘉反駁不得。看來劉太太心意已決,事已至此,再解釋再懇求也已經沒用了。傅佩嘉隻好欠身道歉:“對不起,劉太太,我也不是故意的。我實在是有不得已的苦衷。無論如何,很謝謝你這段時間對我的照顧。再見。”
說罷,她抱起了紙箱裏的花木蘭,拖著大行李箱轉身而去。
劉太太站在門口處,若有所思地目送她的身影離去,她張了張口想喚住傅佩嘉,但最後還是沒吱聲。
傅佩嘉抱著花木蘭的紙箱,拖著大行李箱,跌跌撞撞地下了樓。不遠處是熙熙攘攘的十字街頭,傅佩嘉疲憊地站在路邊,一時茫然不知所往。這個世界,天大地大,可偏偏她一個人,連個遮風避雨的地方都沒有。
“花木蘭,我們又沒地方住了,怎麼辦呢?”
花木蘭窸窸窣窣地抓著紙箱板,自然不會回答她。
去住旅館嗎?哪怕是廉價旅館每天也是要一定費用的。如今失去孟家工作的她,已經連父親這個月的治療費都湊不出來了。哪裏還有什麼錢去住呢。
再說了,越是廉價越是魚龍混雜,三教九流什麼人物都有。傅佩嘉不是不害怕的。
去醫院陪父親過幾夜?或許是可行的。但這之後,醫院裏的流言蜚語估計會更盛了吧。過不了數日,估計“傅家千金窮得連房子也租不起,住在傅成雄醫院病房裏”的消息會傳遍曾經的交際圈吧。
或者……去那個藍色公寓。但倘若房主回來,她大概會被房主扭送去派出所吧。
烏雲低垂愁雲慘霧的天空,又開始稀稀疏疏地落下雨滴——連老天都容不得她多做考慮。傅佩嘉抱緊了紙箱,拉著旅行箱,在雨中奔跑了起來。
雨越來越大,密密匝匝地當頭落下,漸有滂沱之勢。
渾身濕透的傅佩嘉最終還是來到了公寓。反正派出所的人她一個都不認識,再丟臉也無所謂。
她用椅子擋住大門,把行李箱擱在門邊,把花木蘭放在沙發邊觸手可及之處,隨時準備離去。
洗澡的時候,她撫摩到了肩頭的牙印,已經淡化成了淺淺的小疤。她雙手捂臉,緩緩地蹲了下來。
一連幾個深夜,她都防備著在沙發上淺淺睡去,又驚嚇著醒來。
房子的主人一直未出現。
某天晚上,傅佩嘉接到了一個電話,對方開口就罵她:“大壞蛋,大騙子。
“為什麼都沒有跟我說再見就走了。你明明說好等我學校放假了要陪我去遊樂園的。”小小的嗓音憤怒傷心至極。是孟欣兒。
不知為何,傅佩嘉奇怪地懂得她的那種憤怒難過,她輕輕道:“對不起,欣兒,是佩姐姐說話不算話。你無論怎麼對我生氣,我都不會怪你。”
“我又見不到你,對你生氣有什麼用!大壞蛋!我以後再也不要見你了。我討厭你,好討厭你!”孟欣兒哽咽著掛了電話。
傅佩嘉悵然若失地握著已掛斷的手機。良久,她才輕輕地道:“欣兒,對不起。”
兩份工作都沒有了,傅佩嘉試著再找工作,但市場上反而是保姆的工作好找得多,且工資待遇也極為不錯。都到了下一頓還不知道在哪裏的地步,傅佩嘉也沒有任何資格顧及什麼顏麵了。做保姆就做保姆,她不偷不搶,靠自己的雙手賺錢。
不過由於在孟家的工作經曆,傅佩嘉選擇了一份白日照顧老人的工作。晚上,她則做各種兼職,賺點小錢貼補開銷。
老人姓薑,性情古怪得很。由於跌了一跤摔傷了胳膊,所以請了傅佩嘉照看並料理三餐。
一開始,這個薑老頭總是各種挑傅佩嘉的錯。說她笨,老是看不懂他的臉色。說她照顧得不好,要茶偏偏給他水,要零嘴給他點心。
說傅佩嘉的飯菜做得差,譏諷她:“傅小姐,我以為我昨天吃的菜已經是世界上最難吃的了,沒有之一。結果吃了今天的菜之後,我發現,並不是。”
或者說:“傅小姐,我飯吃完了,菜沒動。”
抑或是:“傅小姐,你做菜的味道真的是一言難盡。我本來很餓的,但看到你這桌菜居然一點不餓了。”
薑老頭有個老管家叫蔡伯,卻十分和藹可親,經常笑嗬嗬地在背後對傅佩嘉說:“傅小姐,你千萬別跟他計較。他一直就這個臭脾氣,就當尊老敬老,讓讓他。”
傅佩嘉應了下來。一來她拿人工資工作,二來也知道自己的廚藝確實不好,便學習蔡伯買來的各種烹飪書籍。
薑老頭瞧見了,又大為不滿,冷哼幾聲:“把我當作白老鼠。”
話雖然說得不好聽,卻還是願意吃傅佩嘉做的菜。雖然吃的時候意見多多:“這個炒茄子醬油放得太多了。還有,要放鮮醬油不是赤醬油。
“魚蒸得太老了。蒸魚最重要的就是火候!
“菜心不夠脆!
“肉丸子必須要手剁的才筋道。
“熬雞湯,做老鴨煲,食材最重要。一定要用兩年以上的走地雞走地鴨。那湯熬出來才金黃誘人……”
一來二去的,傅佩嘉也知道這個薑老頭是刀子嘴豆腐心。
在薑老頭的挑剔之下,傅佩嘉竟漸漸練成了一手好廚藝。當然,這是後話。
對於傅佩嘉把家裏收拾得纖塵不染,薑老頭倒是似誇非誇地說過一句:“就這點還能見見人。”
蔡伯卻總是和顏悅色地對她說:“傅小姐,你甭聽他的。他都不知道自己有多討人嫌,也就咱們兩個人能忍受他。”
薑老頭聽了,每每做出“暴怒”神情:“你們兩個造反了是不是?信不信我這就把你們一起開除了?!”
幾十年主仆,蔡伯也不怕他的“威脅”:“是啊,是啊,我們準備造反了。你再挑剔下去,就再找不到傅小姐這樣的好保姆了,等著喝西北風去吧。”
或者說:“快開除我。快開除我。我存的錢已經夠我活到一百二十歲了。我正好退休享清福去呢。你以為我愛待在這裏受你的氣啊!”完全不甘示弱。
薑老頭聽後,每每氣得吹胡子瞪眼,怏怏不樂卻又拿蔡伯無可奈何。第二天,他繼續樂此不疲地挑剔傅佩嘉。
一來二去,傅佩嘉也熟悉了薑老頭的性子。她還從蔡伯口中得知薑老頭的兒子英年早逝,隻留下了一個遺腹子。如今這個孫子在美國念書,與薑老頭關係很不好。這些年來,薑老頭就與蔡伯待在這座空蕩蕩的大房子裏。
不是一個人看書下棋,就是一個人作畫聽京劇伺候花花草草。除了每個星期五下午會有幾個西裝革履的人固定來找薑老頭,進書房待一個下午外,整個薑家安靜寂寥得隻能用冷冷清清淒淒慘慘戚戚來形容了。
至於那幾個人,蔡伯曾在無意中提過,說這些人負責老爺在外頭的工作,會定期來做一些彙報。
說實話,傅佩嘉還有些同情薑老頭。跌了一跤,手都打石膏了,卻連個前來探病的人都沒有。
這一日上午,傅佩嘉前腳才進薑老頭家,蔡伯便愁眉不展地過來找她:“佩嘉,明天是老頭八十歲大壽。咱們總得準備點什麼給他慶祝一下。”
“我看那老頭啊,最想要的就是他孫子給他打個電話拜個壽。”
“唉,這個我也知道。可是這幾天我總聯係不上小少爺。”
也不知道老頭跟自己的孫子到底是怎麼回事,從蔡伯的隻言片語中可以看出,老頭的孫子自身出色得很,一點也不待見老頭,也根本不稀罕老頭的錢。
“都是陳年舊事了,不提也罷。老爺啊,唯一的心願就是小少爺能夠回洛海,時不時地能讓他看一眼就成。”難得蔡伯喚老頭一聲老爺,可見他心事重重。
薑老頭孫子的事情她是半點忙也幫不上的,唯一能做的是這一天傍晚下班,路過蛋糕店的時候給老頭訂了一個壽桃蛋糕。
第二天晚飯時分,與蔡伯兩人一起捧給了薑老頭,還給他唱了一首祝壽歌曲。
薑老頭如常的一副不怒自威的表情,在兩人的要求下,不甚情願地吹滅了蠟燭。
蔡伯偷偷對傅佩嘉說:“別看他板著張臭臉,其實心裏頭估計高興壞了。”
傅佩嘉在蔡伯的極力邀請下,第一次留在了薑老頭家用餐。
“多雙筷子而已。你就陪咱們兩個可憐的老頭吃個晚飯吧。”
薑老頭聽了,發出數聲冷笑:“胡說八道,我薑立山可憐?說出去,也不怕整個洛海城的人笑掉大牙。”
“老頭,今天你大壽。我跟佩嘉就忍你了!但你不能太過分,給你三分顏色就開染坊啊!”
薑老頭哼了一聲,不置可否。
“哦,對了。這壽桃蛋糕是佩嘉訂的,你記得等下給她一個紅包。反正你什麼都不多,就錢多。”
“今天是我的壽辰,不是應該你們給我紅包嗎?”
“知道你這個土老財最精了。給!這是我和佩嘉準備的紅包。”
薑老頭喜滋滋地打開,一看之後,頹然放下:“六十六塊。你們打發乞丐啊!”
“嫌少啊,還我和佩嘉。”蔡伯作勢要搶回紅包,“六六大順知道不?!”
薑老頭趕緊藏到了中式外套的衣袋裏,還小心翼翼地把衣袋的紐扣扣起:“給我的就是我的了。”
“佩嘉,看到沒?土老財是怎麼發家的,這就是個典型。隻進不出,才能發大財。”
薑老頭一副“我就土老財”“我就隻進不出”的得意揚揚表情,半句反駁也無。
傅佩嘉低頭微笑,很慶幸自己在離開孟家後,可以遇到這兩個可愛的老頭。
蔡伯有情有義,嘴上雖然天天嚷嚷著要退休,卻從來不舍得真離開薑老頭。薑老頭也心知肚明,對老夥計信任器重,早已把蔡伯當成了薑家一分子。
蔡伯的話當然不過是調侃而已。當晚,薑老頭分別給了蔡伯和傅佩嘉一個大紅包,足夠她支付父親半個月的醫藥費了。
這一日,傅佩嘉將煎好的中藥給薑老頭端去,輕手輕腳地擱在他的書桌上。
薑老頭左手用繃帶掛在胸前,也不妨礙他右手作畫。見了傅佩嘉進來,沒好氣地掃了一眼,嘀咕道:“又是藥。我又不是藥桶,一天到晚地喝藥。”說話間,一個不小心,一小滴凝在筆尖的墨汁墜落在了宣紙上。
“唉,好好的一張畫又毀了。看你幹的好事!早不端進來,晚不端進來——我為這幅畫忙碌了一個上午。”薑老頭心痛之餘,便遷怒上了傅佩嘉。
傅佩嘉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瞧了一遍,伸手指了指:“老頭,墨汁這裏加兩隻蜻蜓試試。”
薑老頭斜著眼看她,沒好氣地道:“說得輕巧,你畫畫看。”
薑老頭向來得理不饒人,嘴賤得很。如今的傅佩嘉對他也有了一定了解,也不怕他,便從他手裏取過了畫筆。
“這可是你說的啊,畫就畫。”她低頭凝神執筆,用清淡細膩的線條勾勒出了一隻蜻蜓的輪廓。
薑老頭瞧見,兩條灰白的眉毛一掀,驚訝出聲:“原來你這丫頭學過。”
傅佩嘉也不理睬他,全神貫注地將筆下的蜻蜓畫好。
寥寥數筆勾勒出了兩隻飛舞追逐的蜻蜓,恬淡清淺,幽趣萬千。這畫似一下子活了起來。
“不錯嘛。看不出來,你這丫頭還藏著這一手。”薑老頭讚賞不已。他隨即沉吟著抬頭,“喂,丫頭,你這一手可不是一般三腳貓的國畫老師教的。既然你們家有錢給你請如此好的老師,怎麼會讓你做保姆呢?!”
“家道中落,珍珠蒙塵。聽過沒?你這老頭真是孤陋寡聞。”傅佩嘉也喜歡這個薑老頭,漸漸地學會了跟他貧嘴,時不時地針鋒相對。大約也隻有在薑老頭家裏,她還有幾分以前那個傅佩嘉的影子。
“真的假的?”薑老頭瞅著她沉吟不已,似在掂量她所說的可信度。
“煮的。”傅佩嘉拿起了抹布,替薑老頭打掃書房,工作之餘不忘叮囑他,“老頭,趁熱快把藥喝了。涼了可是會傷胃的。”
傍晚時分,替薑老頭和蔡伯做好了晚餐,傅佩嘉的工作就結束了。
薑老頭若有所思地目送她出門,轉頭叫來了蔡伯:“她姓傅?莫非是去年破產的那個傅家的女兒?”
蔡伯聞言倒是一怔:“這可能嗎?”頓了半晌,他見薑老頭不說話,便謹慎地問了一句:“要找人去查一下嗎?”
薑老頭失聲而笑:“查她做什麼。”
“難得你跟那丫頭那麼投緣。要真是那個傅家的孩子,如今肯做這份工,倒也是難得。”
“我真心喜歡這丫頭。是與不是,無關緊要。”薑老頭喝了一口湯,擱下碗,又想了一會兒,道,“算了,你還是讓人去查一下吧。”
“我看你啊,是睹人思人,是在想美國的小少爺了。要不,我去打個電話?”
“算了,打了他也不會接的。你何必多此一舉,拿自己的熱臉去貼他的冷屁股呢。”薑老頭歎了口氣,瞅著眼前的幾個菜,一點胃口也無。
“小少爺總有一天會明白過來的。當年的事情,大家都不想發生的……”蔡伯一如既往地勸慰他。
薑老頭無精打采地耷拉著肩膀,出神地瞧著窗外突如其來的傾盆大雨。
傅佩嘉這晚的兼職是某別墅酒會服務生的工作,要求所有工作人員必須在六點前到場。傅佩嘉一下公交車就遇到了大雨,也沒辦法,隻好冒雨趕去了工作地點。
不幸中的萬幸,趕在了五點五十九分到達了別墅場地。相關的人員都已經到齊了,已經開始在聽負責人李鈺講解注意事項。
會場的空調開得十分暖,但換上了一身服務生製服的傅佩嘉卻連連打起了冷戰。她唯有暗暗祈求,千萬別感冒。若是感冒的話,又要請假又要看病,少了幾天收入,還要多一份醫藥開銷。唉,人窮的時候,連場小病都是負擔。
那晚,她再一次遇到了喬家軒。
在流光溢彩的水晶大吊燈下,人群攢動中,一個式樣的黑灰色男士西裝裏,她竟一眼看見了他。
像是鐵遇見吸鐵石的本能,傅佩嘉從未出錯過。
一年多後,再在這種衣香鬢影的場合看到他,隻覺舉手投足,冷淡矜貴,氣勢隱隱。
她亦見到了幾個曾經有過數麵之緣的商界大佬,隻是他們誰也沒有認出她來。也或者哪怕是認了出來,他們亦裝作不認識。
畢竟,此一時彼一時。
父親心髒病突發之初,病房內還擠滿了各界人士的花籃。但不久,喬家軒從傅氏離職,傅氏緊接著資不抵債宣布破產,病房內便在一夕之間冷清了下來,從此再無人問津。
由此,傅佩嘉人生中第一次真正認識到了什麼是樹倒猢猻散,什麼是人情冷暖,什麼是一沉百踩。
傅佩嘉托著酒盤來回地穿梭全場,盡量避開喬家軒所在的位置。忙碌了一天,加上淋了雨,傅佩嘉有些頭重腳輕,眼前的一切都有些飄飄浮浮。
人覺得疲倦的時刻,手上的托盤仿佛都有千斤重。傅佩嘉用盡力氣方能捧得穩當。
早知道就不接這個兼職工作了。但她怎麼可能早知道呢?
傅佩嘉轉過柱子,忽然有人在背後重重地推了她一把,她猛地朝人群摔去,“劈裏啪啦”聲中夾雜著幾聲驚呼,傅佩嘉撞在了某個客人身上,手裏的酒杯被撞落在了鋥亮發光的大理石地麵上,酒水全部灑到了附近幾個客人的衣物上。
這麼大動靜,整個會場的目光頓時都集中在了這裏。
“不好意思。對不起……”傅佩嘉向幾位客人再三躬身道歉。
“一句對不起就算了嗎?”這個幸災樂禍的清脆聲音傅佩嘉可不陌生。她抬頭,果然在某個白裙女子的身畔看到了謝怡。
傅佩嘉心底突地一沉。謝怡絕對不會輕易放過這種折辱她的機會。
傅佩嘉所料沒錯,事實上謝怡早就注意到了她,冤家路窄,她是存了心要令她難堪的。
從海島回洛海那日,喬家軒臉上脖子上的那數道曖昧的紅色抓痕,謝怡全部都看在眼裏。雖然沒有任何實質證據,但她知道喬家軒和傅佩嘉之間絕對發生過什麼。
從海島回來後,喬家軒再沒有約她。甚至好多次,她主動去辦公室找他,都被他拒之門外。顯然,喬家軒真把她當過橋板,用了就想抽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