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ct Ten 不舍(1 / 3)

Act Ten

不 舍

留得一日算一日。偷得片刻是片刻。

人生,不過是一天一天再一天而已。

白天彼此沉默以對,夜晚卻又親密糾纏。這種混亂不已的日子,兩人居然過了一日又一日。甚至於在可預期的時間裏,還要這般地過下去。

這一日的傍晚時分,來了兩個衣著精致的少婦敲門:“你好,是喬太太嗎?”

傅佩嘉也無法多加解釋,隻好站在門口沉默微笑。

其中一位道:“喬太太,你好。我是你們隔壁的,我家先生姓宋。我和韋太太是小區業主委員會的,我們每年會定期舉辦一些活動。這個星期六下午,我們小區組織了一個義賣活動,每個業主捐一件物品出來,供大家拍賣,所籌得的款項是為了幫助殘疾孩子用於治療和學習。

“這是一個很有意義的活動,希望你和喬先生有空能來參加。”宋太太雙手捧上了白色的愛心請柬。

如此有意義的活動,且她們親自上門殷勤邀請,傅佩嘉自然是無法當麵拒絕,隻好說:“我們盡量去參加。”

“請你們一定要來參加。讓我們大家為那些可愛又可憐的孩子盡一份力。”

那請柬擱在木幾一角,與書本雜誌放在一起,傅佩嘉也沒有跟喬家軒提及。他自然不可能會參加,更不可能與她一起參加。

而她去買了顏料畫紙畫筆等各種用具,利用喬家軒不在的時間偷偷地畫了一幅花鳥畫,準備捐給業主委員會,供他們拍賣用,以盡自己的一份小小心意。

小時候父親要求她學的才藝,想不到如今竟樣樣都派上了用場。

轉眼便到了星期六這一天。早餐時分,喬家軒奇奇怪怪地開口:“今天有什麼特別的事嗎?”

傅佩嘉被他問得一愣,而後搖了搖頭。事實上她根本已經把募捐活動的事情忘記了。

喬家軒也不再言語,吃完了早餐,待她收拾完,便打開了電腦,在餐桌上開始工作。

傅佩嘉自然是不能理解的。

老是放著好好的書房不用,把餐桌當辦公桌。她還在一旁洗洗刷刷,整理大理石台,也不怕被她打擾。

不過,不懂歸不懂,傅佩嘉是絕對不會問出口的。

這些日子,兩人一直就是這麼過來的。幾乎從來無交流,卻能相安無事地過下去。偶爾想想都覺得是人類奇跡。

傅佩嘉輕手輕腳地收拾好,便去了洗衣房,分門別類地把衣物洗好,然後再晾曬。

這一待就待了許久,下樓梯的時候,聽到門口處的交談聲:“你是喬先生吧?”

“是。”

這個耳熟的女聲,是那日來邀請她的宋太太。傅佩嘉猛然想起了今天下午的社區活動。

“你好。我是你們隔壁的,我家先生姓宋。今天下午兩點社區有個募捐的小活動——喬太太前幾天答應我們會出席的,請你們下午盡量早點來參加。”

“好的,宋太太。我們一定準時參加。”

喬家軒這麼一個大忙人居然願意與她一起出席社區這種小活動。占用他日理萬機的寶貴時間,沒有任何宣傳版麵,對他本人以及他公司沒有任何宣傳的作用,對喬家軒這種精明商人來說,完全是虧大本的買賣。

傅佩嘉自然是驚愕不解。但她當時還不知,接下來的數個小時,她驚訝的地方還多著呢。

兩人去的時候,已有不少業主帶著孩子來參加了。他們倆便找了一個毫不起眼的角落坐了下來。

不多時,主持人上台開場了:“很感謝大家今天下午來參加這個活動。一共有四個節目,每個家庭至少要參加兩個。等下請大家務必踴躍參加……

“贏家沒有獎品,但每一個項目排名最後一位的家庭則要多出幾分力。除了必須認購物品,還有——”主持人指了指身後四摞高高的兒童書,“把這幾摞書帶回去。負責在這些贈送給小朋友們的書上寫上勵誌的言語。”

喬家軒與她參加了其中的兩個節目。

第一個節目是單人項目,男士射擊氣球。分三組參加,每人各十槍。

第一組有一個任先生,射擊特別好。在眾多人都脫靶的情況下,一連打中了八個氣球。眾人紛紛叫好不已。

兩組下來,任先生一直穩居第一的位置。

喬家軒被分在第三組。他起身上台前,漫不經心地在傅佩嘉耳邊說了一句:“看我的。”

喬家軒從容上前,在指定位置一站。他的站姿明顯與旁人不同,雙腳分開與肩同寬,兩腿自然伸直,上身稍向後方傾斜。

那一瞬,傅佩嘉忽然有種感覺,他說的話不假。

果然,他一開槍,便技驚四座,槍槍命中,不費吹灰之力地連下十個氣球。

傅佩嘉都有些目瞪口呆。喬家軒回來站在她身畔,嘴角帶了一點似有若無的笑意:“我以前在國外參加過射擊俱樂部。”

他這是在跟她解釋嗎?傅佩嘉覺得不是。應該隻是喬家軒隨口一說而已。

但下一秒,傅佩嘉心頭泛起了針紮似的密痛。他從未提及這些事情。可見過往的他,對她隱瞞了無數的秘密,從未有一分是真心相待的。

最後,這個項目自然是喬家軒拿到了第一。

第二個活動是兩人三腳。也不知是哪個人提議的,這種遊戲好像一般都是親子玩得比較多。但既然組織方決定了,所有參加的家庭就必須按規則參賽。

這種活動最講究的便是默契,需要彼此信任,協調合作。

然而,這偏偏就是他們最缺乏的。

短短的幾步路,傅佩嘉便重心不穩地往前撲去。正當落地的那個千鈞一發的刹那,有一雙手臂接住了她。是喬家軒,以人肉墊子的方式抱住了她。

傅佩嘉整個人趴在了喬家軒身上,額頭處抵著的是他的唇,在呼與吸之間,吐出濕濕熱熱的氣息。

這個姿勢,實在是曖昧至極,讓人無限遐想。傅佩嘉麵紅耳赤,掙紮著狼狽起身。

玉一樣光澤剔透的臉泛著嬌羞紅暈,叫喬家軒驀地想起兩人的初吻。

她純白如紙,什麼都不懂。他放開她後,又再度吻了她的額頭,對著氣喘籲籲的她說:“小傻瓜,下次記得要呼吸。”

珍寶一樣美好罕見的她,值得被珍惜被嗬護。

可是,他帶給她的,卻是噬心蝕骨的痛苦。

“別動。”喬家軒近在咫尺的臉再度靠近了幾分。在傅佩嘉發怔的光景,喬家軒竟然趁她不備,偷偷地在她唇上蜻蜓點水地啄了一下。

傅佩嘉愣住了。

眾目睽睽之下,他與她公然表演……她隻覺得全身血液俱往頭上湧去,臉上燙得簡直可以煎蛋了。

傅佩嘉瞪著他,但喬家軒似乎渾然不覺有任何尷尬,他摟抱著她起身,神色如常地探手取走了她發上沾到的枯草:“有髒東西。”

這一場比賽,自然是輸了。且輸得叫麵薄的傅佩嘉臉紅了整整一個下午。

活動的最後一個節目,是拍賣活動。每個家庭都量力而行,各自捐了一些物品出來。

主持人:“顧太太捐的這條項鏈非常精致,請大家踴躍出價。”

看中的人三三兩兩地舉起家庭號碼牌。

三輪過後,主持人一錘定音:“由十二棟魯太太拍下了這條項鏈。

“接下來呢,是二十六棟喬太太親手畫的一幅辛夷雙雀花鳥工筆畫。雖然本人不懂繪畫,但也覺得好漂亮。這幅作品刻畫精工,用筆遒美,花鳥靜動之態,赫然躍於紙上,顯得生機盎然。”

戴著白手套的兩個工作人員在主持人的講解中,把傅佩嘉的花鳥畫緩緩地在眾人麵前展開。

辛夷花色澤鮮美,依次盛開,兩隻雀鳥翩然立於枝頭,野趣十足,一片春暖花豔之景。

底下眾人毫不吝嗇地發出一陣讚歎之聲,紛紛舉手準備競拍。

身旁的宋太太頓時對傅佩嘉欽佩不已,喜笑顏開地對她說:“呀,喬太太,想不到你繪畫技藝如此高超。我們委員會經常有這一類的活動。到時候務必請你多多幫忙,繪製幾幅花鳥畫。”

傅佩嘉自然一口答應:“這是我的榮幸。有任何需要,你都可以跟我說。”

喬家軒環顧四周,麵上不露半分,心情卻歡喜愉悅。他亦第一次明白了“與有榮焉”四個字的真正含義。

在眾人的驚呼聲中,喬家軒用社區有史以來的最高價格拍下了傅佩嘉的花鳥畫。

傅佩嘉愕然不已。

後來某日,在自家的草坪前遇到隔壁的任太太,她甚是羨慕地對傅佩嘉說:“喬太太,真羨慕你們這些新婚小夫妻。哪兒像我們,都到了左手握右手的階段了。”

傅佩嘉不懂為何在那些不知兩人過往的外人麵前,喬家軒表現得猶如新婚丈夫,對自己情濃不已。

事實上,兩人在家裏的冷淡模式,根本不是眾人想象的樣子。

活動尾聲,組織方給每個家庭都發了一個綠色小盆栽。傅佩嘉選了一個小竹籃的多肉植物。

傍晚時分,湖色薄暮,喬家軒捧著一大摞的圖書和那幅辛夷雙雀圖,而傅佩嘉環抱著種滿多肉的小竹籃,與眾人揮手告別,在暖黃色的夕陽光線裏,兩人慢步回家。

如往日的每一個傍晚,傅佩嘉回到家便下廚做晚餐。

喬家軒把畫掛在了自己的書房,出來後便端坐在餐桌前,認認真真地為孩子們在書籍上寫下鼓勵的話語。此刻的他,解開了白襯衫頂端的扣子,袖子半卷,清冷禁欲氣息斂去了不少,顯露了旁人極少見到的溫和怡然。

餐桌的上頭有一盞造型簡潔的吊燈,發出橙黃色的光。喬家軒就被包裹在這一團暖熏光芒裏頭。

傅佩嘉偶爾回頭,看到的便是這個畫麵,她的目光不知不覺地發起怔來。

怪不得謝怡會一而再、再而三地與她為難,怪不得他能吸引陳小姐和許多其他的人。

傅佩嘉不得不承認,喬家軒身上確實有一種讓人怦然心動的魅力。

所以,從前的她才會深陷其中,無法自拔。

第二天上午,傅佩嘉整理屋子,拿起多肉小籃子擺在花架上的時候,不經意便看到喬家軒昨晚連夜給孩子們寫好鼓勵話語的書籍。

在一種好奇的衝動之下,傅佩嘉緩緩地掀開了扉頁,隻見喬家軒熟悉的清瘦字體:“每天叫醒你的不隻是清晨的太陽,還有心底的夢想。好好加油,隻要努力,你一定可以實現它。”

這寥寥數字,如鋒利的尖刀刺破了這些天來的曖昧迷霧。

喬家軒的夢想是什麼呢?

是世人眼裏的成功吧。而她,是他的捷徑。所以他踩著她做墊腳石,得到了他想要的一切。

過往對傅佩嘉而言,猶如一支布滿倒刺的利箭,插在心髒之中。時間久了,早已與心髒的血肉融為了一體。平時渾然不覺,但每次隻要一想起,便似有人握著箭羽狠狠地往外一拔。

撕心裂肺,血肉模糊。

在喬家軒的棋局裏頭,她從來都不過是一顆棋子而已。

她所認識的喬家軒,所走的每一步都是算計,他從來不會把時間輕易浪費在那些無用的人身上。

而如今的這一切,他究竟又是為了什麼呢?

莫非她還有什麼值得他算計的不成?

從未有過的心浮氣躁,令傅佩嘉再也無法待在這個充滿喬家軒氣息的屋子裏了。

她茫然地來到門口,上了一輛不知去往哪裏的公交車。等傅佩嘉回過神的時候,她竟然不知不覺來到了傅氏大樓附近。

傅佩嘉按鈴下車,站在了傅氏大樓的馬路對麵。

抬頭仰望,是叫人閉眼的刺目陽光。樓頂傅氏集團的招牌早已經改成曾氏集團。

為什麼會改成曾氏而不是喬氏呢?

傅佩嘉不是沒有過疑惑的。但傅氏是兩人的禁忌,兩人從不提及,傅佩嘉自然也不會傻得去問喬家軒。他愛改成趙氏錢氏孫氏,這是他的事,與她何幹。

就在傅佩嘉靜靜凝視的時候,大樓裏出來了數人,為首的正是喬家軒。

袁靖仁恭敬地為喬家軒和陳雲西拉開了車門。喬家軒上了駕駛座,親自駕著車子離去。

傅佩嘉收回視線的那個刹那,看到了那輛從眼前經過的熟悉車子,還有兩人正在款款交談著的含笑臉龐。

她下意識地側過了身子。

或許她這個動作根本就是多餘的,陳小姐在旁,此刻的喬家軒怎麼可能有時間注意到她。

捫心自問,一身職業套裝的陳小姐與喬家軒站在一起,如偶像劇中的CP(情侶,夫妻)般叫人賞心悅目。

傅佩嘉不知自己在原地又站了多久,方失魂落魄地沿著街道一路走去。

最後,她來到了洛海城最繁華的商業地段。十字路口滿是如潮的人流,對麵大型商場的門口有一個巨大屏幕,不斷地播放著廣告。

當她站定的時候,正好有一家三口從馬路對麵過來。粉雕玉琢的小寶貝騎在父親的肩頭,摟抱著父親的脖子,低頭在父親耳邊說話,父子兩人嘻嘻直樂。年輕的母親則眉目盈盈地凝視著他們,嘴角幸福洋溢。

傅佩嘉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起初隻是惘然地瞧著那一家三口,欽羨他們的幸福。數秒後,她陡然憶起了某事,整個人頓時如墜入了冰窖。

傅佩嘉的手覆蓋住了腹部,駭然不已。

不!這不可能。

當年婚後,她與他努力了那麼幾年,甚至看遍了洛海城中的所有婦科聖手,都未能成功。如今怎麼可能這麼輕易就懷孕了呢?!

再說了,她一點症狀也沒有。她什麼都能吃,除了給父親做佛跳牆那一次,半點沒有電視劇裏動不動就惡心想吐的感覺。

肯定是因為最近父親失憶等事情引起的情緒起伏太大,“大姨媽”才會姍姍來遲的。

對!一定是這樣!是自己想太多了,自己嚇自己而已。

她絕對不可能會懷上喬家軒的孩子的!

傅佩嘉這樣寬慰自己。

傅佩嘉回到家已經極晚了,喬家軒如往日般在樓下等她。

糟糕!冰箱裏沒有多餘的菜了。晚餐怎麼辦?傅佩嘉正糾結不已的時候,視線忽然頓在了餐桌上。

居然擺著三菜一湯。

喬家軒眉目淡淡地對她開口:“我餓了,吃飯吧。”

喬家軒的廚藝從來都不錯。這次亦是。

但傅佩嘉心頭有事,再美味的佳肴,她都味同嚼蠟。

傅佩嘉一連幾日的神思恍惚,喬家軒都默不作聲地瞧在眼裏。

這一晚,傅佩嘉坐在角落裏給花木蘭喂食,喬家軒則閑適地靠在沙發上一邊飲酒一邊翻文件。

忽然,透明一樣的安靜裏頭響起了“咕嚕”的饑餓之聲。傅佩嘉慢了半拍才反應了過來,是從自己腹部傳出來的。

最近這幾日,她一直胡思亂想魂不守舍的,一點食欲都無。今晚的晚餐也是如此,不過是撥著飯粒,勉強吃了幾口而已。

喬家軒愣了愣,隨後擱下了手裏的文件,起身進了更衣室,取出了一條披肩給她道:“走,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穿過了大半個洛海城,車子最後停在了一個極簡易的餛飩店前。店家見了兩人,熱情地招呼起來:“兩位好,現包的鮮蝦餛飩,一碗各要幾個?”

薄如蟬翼的麵皮裏,滿滿的都是新鮮飽滿晶瑩剔透的蝦仁。後來,傅佩嘉才知道這是洛海最地道的“鮮蝦餛飩”。

傅佩嘉小口小口地吃得極慢。

兩人用餐的光景,門口停下了一輛車,一個氣宇不凡的男子推開車門,帥氣地走了進來:“老板,幫我打包四十個帶走。”

“好嘞。聶先生,怎麼這麼晚還過來?”

“還不是家裏那位想念你們這裏的餛飩味道了,嫌棄我做得不正宗。”那位聶先生狀似抱怨的話裏滿滿的都是寵愛。他的目光掃過了喬家軒和傅佩嘉,不覺停頓了下來:“原來喬先生也在啊。”

喬家軒起身,與聶先生寒暄了幾句。

等他回來,卻見傅佩嘉不在座位上,過了好一會兒,她才蒼白著一張臉從洗手間出來。

“怎麼了?”

“沒什麼。”傅佩嘉低眉垂目答他。

喬家軒自然知道這不過是敷衍而已。但他知道自己再追問,也不會從她口中得到什麼的,便索性不再開口了。

回家的路上,喬家軒接了一通電話。也不知對方說了什麼,他的語氣驟然緊張了起來:“怎麼這麼不小心!我馬上過去,陪你去看醫生。”

那邊又說了幾句,他斷然拒絕:“不行。”

“乖了,聽話,必須去醫院。”喬家軒的最後幾句話,語氣溫柔寵溺無比。

這個過程裏,傅佩嘉一直側頭默默地瞧著車窗外的路燈如流星般地在眼前飄飄蕩蕩,明明滅滅。

“你在這裏下車,我有點事情要出去一下。”喬家軒簡單地對她說了這兩句話。

傅佩嘉站在小區的大門口,出魂似的看著喬家軒急匆匆地掉了個頭離開。

從認識到現在,這些年來,她從未見過他如此驚慌失措的模樣。

顯然這個人在他心目中的地位是不同凡響的。

傅佩嘉忽然覺得身上涼涼的,沒來由地打了一個冷戰。

傅佩嘉垂下眼,視線默默地落在自己的腹部。好半晌後,她伸出手,緩緩地覆蓋住了此處。

時已半夜,小區裏的路燈昏暗不明。傅佩嘉的身影在路上拖得長長的,宛若一抹幽魂。

當夜,喬家軒並未回來。

她不知電話那頭的人是誰。陳小姐?謝小姐?或者是旁的人?

事實上,是誰又有何區別呢?!都與她毫無幹係。

傅佩嘉知道自己不應該去想的。可是,有的時候,腦細胞仿佛被人操控一般,她總是會不受控地想起,然後思緒紛呈。

她在臥室裏眼睜睜地看著夜色一點點地亮堂起來。這才愕然發現自己竟然一夜未眠。

傅佩嘉忽然覺得自己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她可以忍受很多的東西,沒有錢支付父親的治療費,擠在隻能放一張床一張小桌的出租房裏頭,每天兼職很多份工作,甚至做各種工作受各種氣。這些辛苦,她都可以忍,可以熬。它們都不會讓她有這樣子的窒息難受,這樣子死過去又活過來,反反複複地折騰。

於是,第二日一早她便去了醫院,敲開了孫醫生辦公室的門,再一次詳細詢問了父親的身體情況。

孫醫生:“傅先生的病目前狀況很穩定。這段時間你們家屬照顧得很好,他的各項機能都恢複得不錯。但傅先生的身體,是需要一直靜養的。不能勞累,不能受刺激。要保持開朗愉悅的心態……”

傅佩嘉聽後,默不作聲了半晌,輕輕地問:“孫醫生,我父親會不會恢複記憶呢?”

孫醫生隻簡明扼要地表示:“傅小姐,我隻能說在醫學上存在各種可能性。”

傅佩嘉六神無主地回了父親所在的病房。從虛掩著的門,她隱約聽見了有人在說話。

鍾秘書的聲音在傅佩嘉推門而進的那個刹那便戛然而止了,他頓了一秒,微笑道:“小姐,你來了啊。傅先生剛聊起你和喬先生呢。”

父親坐在輪椅上,有些疲倦地歪著頭。

傅佩嘉心疼地蹲在他麵前:“爸爸,是不是累了?我扶你上床睡一會兒。”

鍾秘書見狀便過來幫忙一起攙扶。才躺下不過片刻,傅成雄的鼾聲便已經起來了。看來父親是真累了!

傅佩嘉與鍾秘書退了出來,輕輕地帶上了房門。

“鍾叔,真的謝謝你。這些天要不是有你的話,我真不知道要怎麼熬過來。”

“小姐,你太客氣了。傅先生對我有恩,若不是傅先生提拔我做他的秘書的話,我哪裏會有現在的生活,小康又怎麼可能在美國念那麼好的學校?這些都是傅先生給我的,做人要懂得飲水思源的。隻是我沒什麼本事,幫不了你和傅先生什麼忙。”

大難臨頭,夫妻都會各自飛。鍾秘書不過是父親手下的一個拿薪水度日的打工仔而已,能做到如此地步,可見其心地寬厚。經曆這麼多世事的傅佩嘉是感激不已的。

但她想跟他聊的則是喬家軒的問題:“鍾叔,其實我們這樣瞞下去也不是辦法。喬家軒要是以後不肯幫忙的話,也是要拆穿的。我想……等爸爸身體恢複得再好些,索性把情況跟他挑明了……”

直到傅氏出問題攤牌那日,傅佩嘉才真正意識到,她從來就未曾真正認識過喬家軒。所以如今,哪怕再度日夜相對肌膚相親,她都打心眼裏對他防備不已。

鍾秘書歎了口氣:“小姐,我知道你的難處,但如今也沒有辦法,隻有拖一日是一日。咱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傅先生再次發病,是不是?你知道的,傅先生這個病一旦再受到大刺激,那是要出人命的啊!”

傅佩嘉緘默了。

鍾秘書從來沒有問過她,為什麼喬家軒願意幫她。而傅佩嘉自然也未提及她與喬家軒之間的交易。彼此心照不宣,但從不點破。

拖得一日是一日。可這每一日對傅佩嘉來說,都是一種架在火上炙烤的煎熬。

旁人說伴君如伴虎。雖然喬家軒不是皇帝,但他亦一樣地喜怒無常,難以捉摸。傅佩嘉隻覺得好累。

這一天晚上,喬家軒回來得極晚,傅佩嘉蒙蒙矓矓地已近入眠了。

沐浴後的喬家軒在她身邊躺下,把手輕輕地擱在了她的腹部。

他什麼也沒有做,隻是五指張開,溫柔地覆蓋在上頭。他的掌心明明炙熱如炭,傅佩嘉卻仿若冷水澆頭,一刹那便睡意全消。

他從另一個女人那邊回來,還可以肆無忌憚地與她同床共枕。可是,她卻什麼都不能做。她連甩開他的手都不能。

無聲無息的安靜空間,喬家軒每一下呼吸都清晰可聞。傅佩嘉強忍了半晌,緩緩地側過了身子,用背對著他。

身體出現的狀況其實隻要去一趟醫院驗一下,就什麼都清楚明了了。但傅佩嘉總是不敢,她有一種十分害怕惶恐的感覺。因為她不知道如果揣測成真的話,她應該要怎麼辦。

所以她總是不斷地告訴自己,不會的,是自己弄錯了而已。當年那麼努力都沒有,如今怎麼可能如此輕易中獎呢。

然而,喬家軒不經意的這個動作,卻令傅佩嘉意識到該來的終究要來,這事是拖不下去的。

傅佩嘉終於咬牙進了藥房,買了三根驗孕棒。

第一次,是兩條紅線。

傅佩嘉木木地瞪著它,臉上的血似被人一下子抽盡了。

第二次,還是兩條紅線。

第三次,依舊是兩條紅線。

傅佩嘉悄無聲息地抱著自己的膝蓋坐在洗手間的地上,如一座塑像,一直瞪著眼前排列著的三根驗孕棒。

無論花木蘭怎麼過來蹭她舔她,她都紋絲不動地保持著這個靜止的動作。

這是她生命裏頭的第一個孩子。

她曾經一度心心念念地盼望著他的到來。

可如今,他真的來了。她卻沒有辦法要他了。

傅佩嘉緩緩地把手擱在自己的腹部,感受著皮膚微涼的溫度。良久後,她閉眼,囈語般地對孩子說了一句“對不起”。

第二日傍晚,傅佩嘉與父親告別出了醫院大樓,她忽然便是一愣。目光所及處,有人推開車門下車,緩步朝她而來。修身得體的白襯衫加西服裝扮,清清冷冷的一個人,不是喬家軒是誰?

喬家軒不聲不響地伸手取過了她的保溫湯壺和包包。

他不會是特地來接她的吧?傅佩嘉有不小的錯愕。

兩人無言無語地上了車,路過一家餐廳,喬家軒突然就找了個地方停車。

一道蔬菜沙拉,兩道蘑菇濃湯,一道色香味俱全的烤牛排便端了上來。

“今天的主菜是烤牛排,還有兩道甜品。請慢慢品嚐。”服務生把他們點的菜一一送上。

牛排外包裹的酥皮鬆軟香脆,牛肉配上特製的醬汁,鮮嫩美味,真是入口即化。

甜品也叫人驚豔。小巧的檸檬布丁,甜酸可口,也正好解了牛肉的油膩。

她覺得好吃,腹中的孩子是不是會有和她一樣的感覺呢?

傅佩嘉湧起了這個奇怪的念頭,心頭頓時一陣劇痛。傅佩嘉再無法多吃一口下去,她停止了手上的動作,忽然有一種很悲傷很想落淚的感覺。

傅佩嘉怕喬家軒看出異樣,便深吸了口氣,試圖平複自己的心緒。

好一會兒後,傅佩嘉抬頭,卻隻見喬家軒若有所思的目光正怔怔地停留在自己臉上。因她的抬頭,他便不動聲色移開了視線。

這一頓飯下來,兩人照例是一句交談也沒有。

如今兩人之間,又有什麼可聊的呢?

她被迫與他在一起,每一天都如坐針氈,度日如年。

傅佩嘉一直在等喬家軒再度出差。他不在洛海,她也好去把這件事情了結了。

然而很奇怪,一連兩個星期,喬家軒都沒有任何動靜。且每日都會去咖啡店接她回家,甚至還開始親自下廚。

無論是西式或者中式,喬家軒做得都十分入味。且葷素搭配均勻,膳食合理。

他穿著白襯衫,卷起袖子圍著圍裙,幹淨利落認真做菜的專注模樣,總讓傅佩嘉不知不覺地怔怔失神。

偶爾的偶爾,她有種時光倒流回到藍色大樓那個小公寓的錯覺。

那時候,她總是喜歡陪著他。他看文件忙於公事的時候,她便窩在沙發裏用耳機看自己的劇,看各種流行資訊。連他做菜的時候她也喜歡在一旁陪著他,喜歡從背後牢牢地抱著他,不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