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與這慵懶氣息格格不入的,是一所高深的宅第。這所宅第最近兩年一直門庭冷落鞍馬稀,因為宅第的主人已經臥病在床,整整兩年沒有出門了。盡管大門緊鎖,宅第內卻散發出極具穿透力的強大氣場,令人不寒而栗。
鏡頭穿越緊閉的黑漆大門,直接推進到光線陰沉的內室。一位古稀老人,正端坐在床榻之上,向身邊的兩個兒子交代事情。老人幹癟的嘴唇以令人難以察覺的幅度迅速翕動,聲若蚊蚋。氣氛分明緊張得足以令人窒息,偏又仿佛能聽到一種氣定神閑的節律。顯然,這位古稀老人就是那強大氣場的來源。
近半個世紀以來的敘事,都以他為主題展開;近半個世紀以來的最傑出者,都暗自以他為對手;近半個世紀以來與他作對的人,都沒有好下場。
因此,盡管現在還是兵權在握、權勢滔天的大將軍,但曹爽的生命從此刻開始,進入倒計時。
他,就是亂世三國的終結者——司馬懿。
司馬懿的傳說,對於洛陽城——不,對整個曹魏的子民來講,都是耳熟能詳的談資。在高平陵政變之後,人們都會把司馬懿這次為時兩年的“裝病事件”,與他年輕時的那次長達七年的“裝病事件第一季”相提並論。
當時,曹操想強行錄用司馬懿為公務員,司馬懿為了放棄麵試名額,在床上臥病七年之久。在這七年期間,曹操與司馬懿進行了第一次交手,這是一次三國史上帝王級頂尖高手之間的巔峰對決,雙方鉤心鬥角,見招拆招,過程波譎雲詭、精彩燦爛。埋個伏筆,後文再為您現場直播、全程解析。
但是,閱曆更豐富、智謀更深遠的人,則能洞察到這兩次裝病事件之間的細微差別,比如曹魏第一代明星智囊團中唯一活到現在、成為四朝元老的蔣濟。
蔣濟清楚,司馬懿的裝病事件第一季,是為了抬高身價、博取名利;而他這次的裝病事件第二季,目的要單純得多——生存。四十年前的司馬懿如果不裝病,他就難以得到曹操的另眼相看;兩年前的司馬懿如果不裝病,他就難以活到今天。
在蔣濟這位職業謀士的眼裏,司馬懿一直是那麼謀略迭出、智計無雙。但是,如果說當年的司馬懿還有些年輕人爭強好勝的毛病,花哨的計策有炫技之嫌的話,那麼今天的司馬懿則信奉絕對的實用主義。
重劍無鋒,例無虛發。
蔣濟已經六十多歲了,他感到自己謀士生涯的黃金期已經過去了。謀士也是要吃青春飯的,年輕時候的謀士有足夠的精力和智力進行周到縝密、天馬行空般的神機妙算,而年老的謀士則可能更多依靠經驗與穩重。這是一般謀士的特征。
司馬懿絕對是個例外。
一般人的人生,是發泄式的:趁著年輕盡情揮霍自己的才華與青春,到年老的時候,隻好吃年輕時的老本。司馬懿的人生,是攝斂式的:七十年一路走來,不斷積累和凝聚著自己和別人的經驗與教訓,猶如滾雪球般,時間越長,越發厚重。
夕陽之所以輝煌,在於它收斂了一整天的陽光。
比起司馬懿這肆意噴薄輝煌的夕陽來,蔣濟就像一抹殘月,唯有靜靜站著,旁觀司馬懿行雲流水般調兵遣將。
司馬懿已經來到了朝堂之上,緊急召會群臣,調度政變事宜。
按常理來講,行政權力的生效,必須依靠反複使用;一般一名行政首長隻要離開原單位兩年,就難以再度順暢行使原有的權力。然而,盡管這兩年來司馬懿一直消失在公眾的視野之中,但他今天的重新出山居然沒有遭遇任何阻力。
一千五百六十多年後,法國有一位偉大的人物也做到了這一點。他被流放到孤島上,一年之後重返法國,立馬得到軍民的熱烈擁戴。他的名字是拿破侖。
司馬懿與拿破侖,靠的都是過人的威望與足以征服一切的人格魅力。
朝堂之上的群臣,都已經完全站到了司馬懿一邊,各自領命而去,隻剩下蔣濟與高柔兩位老臣。
司馬懿踱到高柔麵前,用信任的目光鄭重地望著高柔,聲音很低卻極有力度:“君為周勃矣。”周勃是前漢的中興名臣,以平定呂後之亂、安定皇室而聞名於世。
司馬懿的話很簡潔,語氣很平淡,卻有一種奇異的說服力。高柔比司馬懿還要老,一生見慣了大場麵,此刻卻像得到鼓勵和信任的孩子一樣熱血沸騰、激情澎湃,認真地點了點頭。
蔣濟欣賞著司馬懿的一顰一笑、一舉一動和他周身散發出的淡淡光華。蔣濟已經分不清哪些是表演,哪些是真情流露。也許,連司馬懿本人也分不清楚。因為這種官場權謀的遊戲已經深深融入司馬懿的血液,構成了他生命的一部分。
生人之初,皆如玉璞。這七十年,他究竟是怎麼修煉成精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