拔刺:群龍無首,方為吉(3 / 3)

從司馬懿本身來看,他在能力上確有其過人之處。他的擅長軍事與謀略,對政治鬥爭的把握,善於隱忍和韜晦,在漢末三國都屬一流。司馬懿利用他的能力,精心計算著每一步人生的棋著,少有失敗。與他對壘的人物,或明或暗的對手,如曹操、諸葛亮、曹爽、孟達、公孫淵、王淩……無不是一時的俊彥,但亦無一不敗下陣來。

司馬懿的品德,為後人所詬病最多。但我們看他的所作所為,無論鏟除曹爽還是王淩,無非為了自保。何況,曹爽、王淩也自有取死之道,放在哪個朝代也難以幸免。古人說司馬懿以狐媚事上,也屬偏激之辭。司馬懿在曹操這樣的雄猜之主手下,不收形斂跡,如何得以久全?而刻薄內忌的曹丕、果決好法的曹叡,也都不是善與的主。司馬懿加強自身修養,戒驕戒躁,謙虛自持,很難說是什麼“狐媚”。

至於稱司馬懿欺負孤兒寡母,更是過甚其辭。司馬懿受托孤之命,對曹叡的忠心耿耿,有目共睹。反而是曹爽,強遷郭太後於永寧宮;司馬懿受太後旨意發動政變,很難說完全違背郭太後的意圖。

最大的疑點在於,司馬懿究竟有無篡位之心。

很難說有,也很難說沒有。人到了司馬懿這樣的位置,不可能沒有考慮過篡位與否的問題。甚至一代完人諸葛亮,麵對李嚴勸加九錫的建議,照樣給出“如果能掃滅曹賊,即便加十錫都可以,何況九錫”這樣有點兒犯上的話來。(陳壽整理《諸葛亮集》引李嚴書信)

而司馬懿,從來不曾有過這樣的言行。他對九錫、相國、丞相、郡公之類榮譽和職位一律推辭。起碼可以說,司馬懿本人,並沒有篡位之心。有人說,這是在裝。但是,如果這個人能夠裝好人裝一輩子,裝到死為止,那我們客觀講,這個人不正是一個好人嗎?

孔子的六世孫子順有句名言:“人皆作之。作之不止,乃成君子;作之不變,習與體成;習與體成,則自然也。”人都是裝出來的。裝一輩子,就是君子;堅持不懈地裝,就習慣成自然了。

司馬懿的一生,可以說是這句話的一個注腳。

司馬懿不是沒有可以詬病之處。他在處理公孫淵、曹爽、王淩之時,殺戮太重,乃是人生抹不掉的汙點。

但是人們對司馬懿評價很低,原因何在?

我覺得,有兩個思維習慣在作祟:

一、原心論罪。即評價人主要不看其客觀功績,而看其主觀動機。動機再好,即便一無所成,也是好人;動機一壞,即便功比天高,也是壞人。

二、血統基因論。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你司馬懿的兒孫如此,逆推上去,你司馬懿想必也不是什麼好東西。

這兩個思維習慣究竟是否有助於我們的思考?我不做評價。但是我覺得,罵人必須要罵到痛處,否則被罵者也難以心服。

指摘司馬懿的辦法,不在於對他個人私德的揣測,而在於他是否能秉持公義。

司馬懿最大的問題在於:隻能救己,不能救時。

漢末三國,世道人心,每況愈下。但是,在漢末的時候,由於曹操、劉備、諸葛亮等一批傑出政治人物的存在,還是有一些良好的政治變革和向上的苗頭。司馬懿既然擁有如此傑出的才能,又身居宰輔之位,便當負起匡救時代的重任,以榜樣之力,默默扭轉江河日下的世運。

然而,他並沒有做到。他所做的,不過是窮則獨善其身,達則獨善其身而已。

孫權看不起賈詡,認為他沒有資格成為三公,原因並非能力不足。的確,從匡救時代來講,賈詡與荀彧相比,完全是天上地下。

時代在向下,人要向上;個人違逆了時代,自然就會受傷。所以,司馬懿選擇識時務,無可厚非。但是,倘若在衰世不能有這等精神,而一味順著衰世的時運,以成自己之功,則整個民族將走向萬劫不複。

司馬氏的統一中國,便是利用了這種向下的時運。

漢末最大的弊病,乃是缺乏一種光明正大的精神。當時的士人,知有家族、有郡守、有恩公,而不知有天子,不知有天下。曹操、諸葛亮試圖扭轉這種局麵,所以實行“名法之治”,以破滅虛偽造作的假道德,恢複真實本我的真道德,然而世家大族的勢力實在巨大。曹操死後,他生前一心維持的世家與寒族的平衡關係被打破。司馬懿籠絡世家,利用這種力量形成了自己的勢力。他本人有一定的儒學修養,但是他所用的計謀和立身之道,其實無非權謀而已,並非浩然正道。儒家的修養,不過是他的緣飾罷了。

所以,既然司馬懿立身非以正道,他的子孫繼續變本加厲,則西晉的立國非以正道,可想而知。立國非以正道,君主便無資格要求天下人行正道。所以,司馬氏強調的所謂“名教”不過是虛文而已,遭到了思想界的非暴力抵製,是為玄學思想的興起。玄學一起,再加上後來的走樣,則整個時運更加向下。

這才是司馬懿的根本要害。

當然,以上僅是我的一己之見。

好在,曆史是開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