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桐搖搖頭:“毒素有很多種,我們要進行係統篩查,這需要時間。”
王亞楠皺眉了:“這個凶手很狡猾,懂得很多病理知識!”
“我也這麼認為。這個女孩雖然說身材偏瘦,但是也有將近一百斤的體重,而在我們法醫看來,要把一百斤體重的人在短短三天時間內分割成這麼均勻的一片片,並拋屍到各處,那就必須要一個精通人體結構分布,身強力壯,心理素質非常過硬,甚至還要冷酷、無動於衷到一定程度的人不休息一口氣幹九個小時以上才能完成!”
“天哪!這簡直不是人!”王亞楠叫了一句。
章桐點了點頭,把包往肩上提了提,轉頭嚴肅地對王亞楠說道:“這個人的心理很不正常,死亡在他眼裏根本就不算什麼,所以,亞楠,你要小心!”
“我會的,你放心吧!我一定會抓住這個渾蛋的!”
走出電梯,章桐感到說不出的疲憊。她拖著沉重的腳步來到家門前,掏出鑰匙,剛想打開門,眼前一亮,門被打開了,出現在自己麵前的是舅舅焦急的麵孔:“快進來,累壞了吧,孩子!”
章桐笑著搖搖頭,一邊換鞋子,一邊問道:“辛苦你了,舅舅,我媽怎麼樣?”
“她還好,睡了。”舅舅指了指章桐母親的臥室,“我在九點的時候給她吃的藥,應該可以睡到明天早上。有什麼情況你以後盡管找我,我反正也沒有什麼事。”
章桐很過意不去:“舅舅,讓你費心了!”
“傻孩子!都是一家人,還說那麼見外的話幹什麼!我走了。我留了點吃的東西在冰箱裏,你自己熱一下吃吧。”
章桐點點頭。
送走了舅舅,章桐輕手輕腳地來到母親的臥室。
屋裏開著一盞淡紫色的小燈,朦朦朧朧的燈光中,母親像一個嬰兒般蜷縮著安詳地躺在床上,嘴角掛著一絲淺淺的笑意。
章桐站在母親的床前,默默地注視著睡夢中的母親。她知道,也隻有在睡夢中,母親才會感覺到那一份已經遠離的深深的愛。
她抬頭看向牆上掛著的那幅父親和母親的合影,已經有些發黃的相片中,年輕的父親的生命定格在了那逝去的歲月間。自從父親打定主意從樓上縱身一躍從而徹底解脫自己的那一刻開始,母親就永遠活在了她自己的世界裏。
看著父親的笑臉,章桐哭了,淚水無聲地滑落臉龐……
“老朋友,難道你真的不給麵子,一點口風都不肯透露?”雖然看上去趙俊傑已經有點醉了,臉紅彤彤的,但是劉春曉清楚得很,趙俊傑的酒量可不是區區一瓶啤酒就能夠打發得了的。
“你拉倒吧,我就知道你今天突然請我喝酒肯定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劉春曉笑眯眯地搖搖頭,“其實我也不太清楚小桐家裏的事情,真正算起來,我和她隻不過同窗兩年而已。話說回來,你又怎麼會對這麼老的案子感興趣?難道你的時間很多嗎?你們幹記者的不是一直都很忙的嗎?”
趙俊傑不由得一陣苦笑:“不瞞你說,老弟,我是很忙,但是一輩子當一個碌碌無為的記者真的不是我的夢想。領導的一根指揮棒指到哪兒,我就得屁顛屁顛地跟著去報道,我趙俊傑是什麼人?將來的普利策獎得主!這才是我追求的目標!我喜歡舊案子,特別是那些還沒有破的舊案子,要是能夠因為我的報道而破了這個案子的話,我就滿足了!大丈夫死而無憾了!”
聽著老同學借著酒勁兒的一番豪言壯語,劉春曉不由得笑出了聲,隨即又長歎了一口氣,搖搖頭,把麵前的啤酒杯端了起來,仰頭一飲而盡,緊接著神情嚴肅地說道:“我也隻是聽說而已,至今好像還沒有找到那個失蹤的女孩子,也就是小桐的妹妹章秋。這麼多年過去了,依舊沒有任何消息,也不知道她是否存活在這個世界上了。”
趙俊傑點點頭:“我也有這樣的感覺。我仔細看過了案子的卷宗,孩子失蹤時已經八歲了,而這個年齡段的孩子,應該已經有了自己固定的記憶。如果還活著的話,那麼,二十年過去了,她肯定會來找自己的家人!聽說章法醫她們家至今還住在原來的老房子裏?”
“對,她們沒有搬家。她爸爸沒多久就自殺了,現場很慘,好像是跳樓的。”
“老弟,那你有沒有注意到你這個同學有什麼別的不一樣的地方?”趙俊傑一邊幫劉春曉把麵前的啤酒杯斟滿,一邊冷不丁地問道。
劉春曉想了想:“沒有啊,一切都很正常,隻是家裏發生了這麼大的變故,她好像很不合群,很孤獨。”說到這兒,劉春曉的眼前又一次出現了那個瘦弱卻又堅毅的背影。
“案卷中記錄說,章法醫當時也在她妹妹失蹤的現場。令人惋惜的是,章桐當時被凶手注射了麻醉藥,差一點兒就成了植物人,清醒後卻忘記了那一段記憶。”趙俊傑抽出一根煙點燃,深吸一口後,緩緩地吐出了一個近乎完美的煙圈,“老朋友,我真的無法相信,那些在美國大片兒裏才出現的場景,竟然在我們的身邊也能夠找到,你說奇怪吧?”
劉春曉沒有吭聲,隻埋頭喝著酒,漸漸地陷入了沉思。
天長市公安局技術中隊法醫實驗室,一台台精密的化驗儀器正在無聲地交替閃爍著紅色和綠色的燈光,數據顯示儀在不斷地更換著最新檢驗出來的數據結果。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突然,檢驗儀發出了異樣的嘀嘀聲,緊接著,連接著化驗儀的打印機在一聲沉悶的“哢嗒”後,開始了“吱吱嘎嘎”的打印工作。將近一分鍾後,打印終於結束了,早就等在一邊的潘建迫不及待地撕下了報告單,興衝衝地打開門向樓上跑去。
“章法醫,報告出來了!”潘建把打印好的毒物檢驗報告遞給了正在仔細查看顯微鏡底下的人骨橫切麵標本的章桐。
“哦?這麼快!”章桐摘下眼鏡,揉了揉發酸的鼻梁,隨即認真地一行一行讀了起來。
“真沒想到,這小子竟然用的是河豚毒素!也忒可怕了點吧?”潘建站在一邊自言自語地嘀咕著,“不知道究竟還有什麼東西是他不懂的。”
章桐神色嚴峻,迅速拎起電話,撥通了王亞楠辦公室:“亞楠,馬上過來一趟!有進展!”
“河豚毒素?”王亞楠一臉的疑惑不解。
“對,河豚毒素!”章桐伸手指了指桌上的報告單,繼續解釋道,“河豚毒素是一種神經性毒劑,我們人類攝入零點五至三毫克就會致死。多則四個小時,少則十分鍾,受害者就會手指、口唇、舌尖發麻,緊接著嘔吐、腹痛、腹瀉。隨著中毒時間的推移,受害者開始漸漸地出現語言障礙、意識模糊、呼吸困難、血壓下降、昏迷等現象,直至最終的呼吸循環係統衰竭死亡!”
“那你們究竟是怎麼查出死者是死於這種特殊的動物毒素的呢?你不是說死者的屍體都已經經過水煮了嗎?”
章桐微微一笑:“凶手的計劃再怎麼縝密,總是百密必有一疏!河豚毒素非常耐高溫,一百攝氏度的水接連煮上八個小時都不會破壞毒素的殘留,隻會加深毒素在人體骸骨上的逐漸堆積。你想想,一百攝氏度的水,那些死者的肉片切得這麼薄,隨便擱熱水中一燙就熟了,他沒有想到這小小的河豚毒素耐高溫的特性卻暴露了他的馬腳!”說到這兒,她神色一正,“亞楠,這人不光是個外科手術的高手,而且懂得生化毒素,看來他的文化程度不會低!而且這人很自負,不然的話,他也不會刻意把這個可憐的女孩子切成這麼多片的!”
“凶手這明擺著是在顯擺自己!”潘建忍不住插了一句嘴。
王亞楠點點頭,轉身離開了。
法醫辦公室的門剛剛關上沒多久,門口就響起了急促的腳步聲,緊接著“咚”的一聲,門被撞開了。章桐吃驚地抬起頭,立刻皺起了眉,沒好氣地說道:“趙大記者,你既然這麼忙,我這兒就不浪費你的時間了!你還來這邊幹什麼?”
趙俊傑尷尬地笑了笑。他自知理虧,不敢告訴章桐自己昨晚和劉春曉喝酒,到頭來稀裏糊塗地就在劉春曉家的沙發上躺了一晚,因為醉得太死,今天早上兩個人都遲到了。他下意識地伸手摸摸腦門,到現在還疼得要命呢!
看著趙俊傑因為頭痛難忍而齜牙咧嘴的樣子,還有那紅紅的眼睛,章桐立刻明白這是宿醉後的典型症狀。她無奈地歎了口氣,脫下工作手套隨手放在顯微鏡邊上,走到靠牆的鐵皮櫃旁邊,拉開櫃門,取出一個小紙包,從裏麵倒出了兩粒白色藥片,又把紙包放了回去。隨手關上櫃門後,章桐來到趙俊傑的身邊,伸手把藥片遞給了他。
“你這是?”趙俊傑有點糊塗了,他猶豫地一會兒看看章桐手掌心中的藥片,一會兒又小心翼翼地看一眼麵前緊鎖著眉頭的章桐。
“看什麼看,吃吧,吃不死你的,對你頭痛有好處。如果你今天還想幹正經事的話,趕緊給我吃下去!水在那邊,自己倒去!”說完,章桐頭也不回地返回了工作台,再也不搭理他了。
趙俊傑突然感覺鼻子酸溜溜的。他緊緊地握著拳頭,看看章桐,又低頭攤開手掌,看看掌心中的藥片,愣了半天,隨後向牆角的飲水機走去。
電話鈴聲響了起來,章桐抬頭朝潘建看了一眼,淡淡地說了句:“你接下電話。”
“好的。”潘建很清楚,章桐今天的耐心肯定已經到了極限,要不然的話,她不會連電話也懶得接的。
“你好,這裏是法醫辦公室,請問找誰?嗯……好的,我和她說一下,你等等!”潘建轉過頭大聲說道,“章法醫,那個趙副隊長打來電話,說王婭晶的父母想辨認一下女兒的屍體,方便嗎?”
一聽這話,章桐急了,丟下手裏的東西三步並作兩步來到電話機旁,伸手從潘建的手中接過電話,“趙副隊長,你有沒有和家屬說過死者的屍體已經被嚴重毀壞?”
“我說過,但是她父母親執意要求辨認。心情嘛,我們也是可以理解的。章法醫,你安排一下吧,我們半個小時後過來。”
章桐的心情糟糕到了極點,她想了想,還是決定先把死者的衣物整理好後放在不鏽鋼解剖台上,然後拿出死者的頭顱,放在另一張靠裏麵一點的解剖台上,最後把兩個解剖台之間的圍簾拉上,這才算了事。雖然說家屬認屍的要求,她作為法醫沒有辦法阻止,但是,她打算盡量給死者的家人留下一點精神上的承受空間。如果有可能的話,章桐真的不想打開那道冰冷的灰色塑料圍簾。
半個小時後,法醫解剖室的門被準時推開了,趙雲第一個走了進來,在他的身後緊跟著一對麵色慘白的中年夫婦。他們進來的時候,章桐注意到這對中年夫婦下意識地打了個寒戰,目光中閃爍著難以掩飾的恐懼。章桐知道解剖室的溫度是比外麵要低很多,這些都是因為要保證屍體有一個良好的存放環境,但是從另一個角度來講,這裏和死亡太接近了,第一次來的人幾乎都會有這樣的感覺——說不出的冷!
章桐走到第一個解剖台前。她沒有抬頭看這對中年夫婦臉上的表情,不過,那耳邊隨之響起的啜泣聲已經證實他們認出了女兒的衣物。章桐微微歎了口氣:“還要繼續嗎?”
“要!我想看看晶晶!不管她變成什麼樣子了,她都是我的女兒!”聲音異常堅定,說話的是死者的父親,“警察同誌,我一定要看看晶晶!”說到最後兩個字的時候,死者父親的嗓音帶了哭腔。
章桐咬了咬牙:“那你們要做好心理準備!”
夫婦兩個麵麵相覷,然後用力地點點頭。
天長市公安局浴室,章桐每天下班的時候一定會到這裏來洗個澡,這麼多年以來她已經養成固定不變的習慣了。原因其實隻有一個,那就是她不想再把太多的屬於死亡的味道帶回自己那個本就已經支離破碎的家。
送走前來認屍的死者父母親後,章桐的情緒低落到了極點。她一整天都提不起精神,手頭的工作隻要一停下來,當初陪著母親前去認領跳樓身亡的父親遺體時的場景就會立刻浮現在眼前,麵目全非的父親和悲痛欲絕的母親在章桐的記憶中刻下了永遠無法抹去的印記。
章桐亦深知,多年來糾纏不休的夢魘和自己的職業有著密不可分的關聯,是每天麵對死亡時正常的反應。很多時候,章桐感覺自己快撐不下去了,不止一次想要換個職業,可是,每當看見受害者親人的眼淚,章桐心裏就會湧出一股子勁頭,一定要盡自己所能協助辦案,將犯罪之人繩之以法。
下班了,章桐拎著替換衣服推門走進了公共浴室,由於忙著整理組織樣本,所以今天來得有點晚。門口的看護阿姨笑眯眯地抬頭打了聲招呼:“章法醫,看來你是今天最後一個了!”章桐心不在焉地笑了笑,點點頭,領了拖鞋和牌子走進了浴室隔間。
浴室裏靜悄悄的,沒有人,昏黃的燈光下,隻有滴滴答答的水龍頭漏水聲,眼前霧氣蒙蒙,章桐一邊脫衣服,一邊感覺呼吸變得有些急促。她抬頭看了看鏡子中的自己,一臉的憔悴。
霧氣仿佛越來越濃,一種熟悉的恐懼感漸漸地彌漫全身。她皺了皺眉,搖搖頭,肯定是今天幹得太累了,神經繃得太緊,所以精神上難免會有些恍惚。
章桐深吸了一口氣,穿上拖鞋,帶上洗澡用具,繼續往裏麵走。
整個女浴室有八十多平方米的空間,左右兩排全是淋浴隔間,中間是一排長凳子。此刻浴室裏空蕩蕩的,除了她以外沒有其他人。章桐選了左手第一個隔間,打開淋浴噴頭調好水溫後,就把自己整個放在了溫暖的水流下,任由水流衝刷著身體。她隨即閉上了雙眼,盡量讓自己放鬆。
突然,隔著嘩嘩的水流聲,她的耳邊隱隱約約地傳來了一個小女孩的嗚嗚哭泣聲,聲音嘶啞,撕心裂肺,分明是一個女孩子被捂住了嘴巴後拚命發出的求救和掙紮。章桐的心咯噔一下,這聲音很熟悉!她猛地睜開雙眼,眼前卻依舊是淋浴間淡黃色的木門。而小女孩的哭泣聲仍然在耳邊徘徊。她迅速關上水龍頭,抓過浴巾披在身上,然後推開木門,探頭四處張望。哭泣聲戛然而止,偌大的浴室裏一點動靜都沒有,除了淋浴噴頭裏滴答滴答的漏水聲。
“誰?誰在那兒?有人嗎?”章桐的嗓音有些顫抖。
沒有人回應,章桐的恐懼感越來越濃烈了,她感覺到自己的心怦怦地跳著,呼吸逐漸變得艱難起來。沒有絲毫猶豫,她立刻收拾好東西,穿好衣服後,頭也不回地離開了浴室。
夜深了,章桐依舊坐在電腦旁邊,緊張地注視著麵前的屏幕,“幻覺、幻聽、幻視……”一個個熟悉的字眼不斷地在眼前閃過,章桐的臉色越來越難看,最終,她的手無力地從鍵盤上滑落下來。靠在身後的電腦椅上,她閉上雙眼,長歎一聲。
章桐不無悲哀地意識到,自己深藏了整整二十年的記憶正在一步步地被無情地喚醒。她不知道這究竟意味著福還是禍,盡管有時候她真的很希望自己能夠有勇氣去直麵這一段黑色的記憶,因為至少這段記憶能夠解開一個困擾了她很久的謎團,但是,她又很害怕,仿佛這段記憶是一隻潘多拉的盒子,一旦貿然地打開它,很有可能自己從此後就將被它散發出的黑霧永遠地吞沒。
章桐承認自己不是一個強者。
天長市公安局三樓監控室,王亞楠隊長正緊張地注視著麵前的監控屏幕,她已經在這裏待了整整二十四個小時了,除了眼睛有些發酸發脹外,她的雙腿也幾近麻木。但是這些在她看來都不算什麼,看著身後白板上越來越多的線索記錄,她除了一步步接近真相的興奮以外,沒有別的感覺。
死者王婭晶失蹤那晚的行走路線就像一幅正在逐漸變得完整的拚圖一樣,漸漸地被揭去了神秘的麵紗。
六點三十二分,死者身穿白襯衣、藍色牛仔褲離開了東山學院女生三號宿舍樓(死者所穿的衣著和案發現場發現的完全相同)。
六點四十分整,她走出了東山學院的大門,向右麵方向拐彎,走上了海天路。
六點五十六分,她進入乍浦路,繼續向前走。其間她曾經停下來掏出手機接了個電話。時間是六點五十九分零七秒,通話時間隻持續了短短十三秒鍾就掛斷了,所用的時間最多隻能夠說上一句話而已。如果按照死者室友所提供的線索來推論,和王婭晶通話的那個人,正在詢問她此刻的具體行程。
手機?王婭晶的宿舍裏並沒有找到有關手機存在的任何線索,比如說充電器之類,她的幾個室友也一致反映說沒有見過她帶手機,就連她的家人也同樣否認了自己女兒有手機,理由是家境並不太好,平時每月隻給女兒三百塊錢的生活費。而王婭晶的生活習慣也一貫節儉,那麼她的手機究竟是哪兒來的呢?是那個神秘的朋友送的嗎?還有,最重要的是手機現在在哪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