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他穿著白大褂,胸口的工作牌恰到好處地向內翻轉著,這樣的角度就沒有人能夠看清楚工作牌上的具體工號。對著麵前的穿衣鏡,他整理了一下頭發,臉上努力擠出氣定神閑的笑容,臨了,還特意用兜裏的手帕仔細地擦去臉上的汗水。他不習慣用紙巾,這麼多年來,他的身上始終都帶著一塊手帕。
把口罩拉上,伸手推開更衣室的門,迎麵便是熙熙攘攘的一幅場景,廣播裏不斷播送著各種通知,走廊充斥著此起彼伏的高聲喧嘩、低聲細語。經過時,看著那等候區裏一張張臉上陌生而又複雜的表情,他的心中突然有了一種倦怠的感覺。
穿過門診部與住院樓之間的廊橋時,身邊經過的人都是神色匆匆,心情鬱悶。推開住院樓的隔間玻璃門,這裏少了一分喧嘩,卻多了一絲厭倦。條件再好,畢竟沒有人會真正把這裏當家,隻是不得不住在這裏,自然房間裏的氛圍也會變得有些怪異。
尤其是腫瘤科的病房,一兩個病人在樓道裏緩緩散步,而躺在病床上的,要麼雙眼無神地看著窗外,要麼氣若遊絲昏睡不醒。
327號床病人李鳳山,名牌掛在門口,後麵備注——B級護理,防跌倒。這塊名牌新裝上去沒多久,病人剛住進來,具體的檢驗報告還沒出,但是已經可以確定是腦癌。他雙手插在兜裏,站在病房外,隔著病房門上的那塊小玻璃窗朝裏看著:房間裏三張病床一字排開,病床之間都用粉紅色的圍簾布擋著,327床就在靠門邊的位置,床上躺著人,蓋著被子,有一個年輕人坐在床邊,看不清臉上的表情。
他注意到有個人顯然與這房間裏的其他人都不一樣,他身體靠著衣櫃,與病床保持一定的距離。雖然他穿著普通人的衣服,但是光憑這坐的位置就已經表明他的特殊身份,再加上他那極其不合時宜地在身上斜挎著一個小黑包的打扮,就隻差在額頭上表明自己的職業了。
他輕輕一笑,伸手推開了病房門,左手依舊插在兜裏,大聲說道:“327床李鳳山家屬,跟我來一趟醫生辦公室。”
但凡在住院樓裏,是沒有病人家屬會對這種要求做任何懷疑的,他們隻會乖乖地跟在屁股後頭,抱著惶恐不安的心情。果不其然,那個叫徐少華的年輕人在安慰了幾句床上的老人後,便走出了病房,而那個斜挎著黑包的男人一開始也是打算跟著的,可是心想辦公室就在這棟樓層隔開不到10米遠的距離,所以便頭也不抬地繼續坐著了。
畢竟徐少華還沒有被正式拘留。
聽著身後急匆匆的腳步聲,他臉上的神情依舊很平靜,但是心裏卻非常高興。倒是身後跟著的徐少華嘴裏喋喋不休,讓他感到厭煩:“……醫生啊,我家老頭子到底還能活多久啊……”
“這個病的話,隻要確診,如果是晚期也就三五個月的時間。”他雙手插在兜裏隨口應付著,來到了樓梯口。這裏已經偏離了醫生辦公室所在的區域,徐少華根本就沒有察覺到正朝著自己步步逼近的危險。
“隻能活這麼短的時間了?醫生啊,是真的嗎?”因為激動,徐少華的聲音微微發顫。
他不由得心中一沉,這麼迫切地想聽到一個人即將死去的消息可不是什麼好事,難道說這才是真正的作案動機?
或許是太激動了,徐少華毫無戒備地跟著他一直走進了樓道,直到到達底樓,他才感到有些遲疑,因為這個時候,樓道裏就隻有他們兩人。
樓外的陽光已經漸漸散去,天空變得昏暗了起來,已近傍晚,空氣中滿是雨腥味和塵土相融合的味道,眼看著一場暴雨即將來襲。
“醫生啊,這是哪兒?你的辦公室嗎,我怎麼沒來過這裏?”徐少華感到了一些忐忑不安,他的腳步聲也變得不是那麼沉穩有節奏了,拖遝著步子東張西望,就好像在尋找著自己的退路。
“哦,我的辦公室因為裝修,就搬到了樓下,是遠了點,抱歉啊。不過就在前麵,很快就到了,檢驗報告剛出來,”他頭也不回地伸手朝前一指,“咱們需要好好探討一下後麵的治療方案。老爺子的病情應該是能夠被控製的,你放心吧,我們醫生也是需要家屬大力配合……”
“好的,好的,那就麻煩醫生你多費心了。”徐少華言不由衷地打斷了他的話。
他默默地轉頭看了徐少華一眼。
晚上7點剛過,漫天的雨似乎就沒有停下來的意思。還好警官學院就在市局的隔壁,章桐沒再猶豫,直接就打通了李曉偉的電話:“我沒帶傘,能開車送我回家不?我今晚必須回去。”
知道章桐是牽掛家裏的狗子,李曉偉立刻答應了下來。沒多久,一輛棕紅色的比亞迪便開進市局大院,駕駛室的門打開後,他便撐著傘一溜小跑過來接章桐,兩人一起向車走去。直到鑽進副駕駛座後,章桐這才鬆了口氣:“狗子年紀不小了,最近我發覺它的食欲已經大不如從前,我真的不放心它自己在家。”
“沒錯,是該好好陪著它呢。”
李曉偉一邊把車開出大院,一邊默默地點頭。他完全能夠明白章桐此刻的心事,一個沒有家沒有愛的人,是非常在乎自己身邊的每一個生命的,哪怕對方並不是人類。
“月旦街案子中的那女孩,是個小學美術老師,剛上班沒半年的時間就出了這事,唉。”停下來等紅綠燈的時候,李曉偉突然說道。
“是的,我聽說長得很漂亮,還很年輕,真是可惜了。”章桐沙啞的嗓音在霧氣朦朧的車窗玻璃上輕聲遊蕩著。人死了,和活著的時候是不一樣的,盡管是同一個人,卻長了一張不同的臉。
“網上已經開始流傳有關死者的一些流言蜚語了,”李曉偉微微皺眉,“把一個單純善良的女孩說得那麼不堪。”
章桐看了他一眼:“這就是我不喜歡玩社交平台的原因,人的心思,實在是太複雜了。”
“沒錯,你說得對,”綠燈亮起,李曉偉鬆開手柄,踩下油門,“現在社會上很多人都隻願意相信自己早就已經在內心認可的答案,而麵對事實真相卻寧可選擇視而不見。但是,就像眼前的這場雨,總有停的時候,你說對不對?人總要看到希望……”
“喲,給我灌心靈雞湯?”章桐終於笑了,她靠在鬆軟的椅背上,長長地伸了個懶腰,“我的李大醫生啊,你要知道,這個世界上我見到過的死人要比活人多,要是心理不足夠強悍的話,我早就打退堂鼓了。所以呢,你不用擔心我,再怎麼糟糕的局麵,隻要活著,我總是會挺過去的。”
“打開!”李曉偉似乎才想起什麼,下巴朝儀表盤下的儲物櫃方向努了努。
章桐聞聲一愣,滿臉狐疑地順著他的目光看了過去,見他依舊點點頭,這才伸手打開了小小的儲物櫃,那裏的空間剛夠並排擺放三個馬克杯。
“什麼?”
李曉偉微微有些臉紅,他一邊開車,一邊竭力掩飾著自己的表情:“那個紅色紙袋子裏的,送給你。”
章桐感到驚訝,在儲物櫃中她果然找到一個紙袋,紅色的袋子上是金色的小星星,她不禁微微一笑,打開紙袋,呈現在她麵前的是一個紫色的劉海邊卡,發卡上是一隻可愛的兔子。
“你把我當小孩哄啊,送給我的嗎?”章桐感到很意外,卻又很開心。
“我看你工作的時候,劉海總會掉下來紮眼睛,我想著就送你這個。你不是屬兔的嗎,又喜歡深紫色,我正好看到,就買了……”李曉偉絮絮叨叨地說著,漲紅了臉。
“謝謝你!我很喜歡。”章桐輕聲說道。
正在這時,手機鈴聲響了起來,章桐瞥了一眼手機頁麵,臉上的笑容頓時消失了:“我是章桐,什麼地方出事了?”
“第三醫院底樓太平間裏發現死者徐少華的屍體,”略微停頓過後,指揮中心接警員的聲音變得有些莫名的猶豫,“章法醫,你最好心裏有個準備,童隊就在現場,他彙報說現場非常過分,還說什麼——死者的心髒沒了!”
“這家夥還是動手了啊,我馬上就去。”章桐默默地掛上了電話,神情憂鬱,“麻煩送我去第三醫院吧,越快越好。我今晚回不了家了。”
“你放心,我會陪著‘饅頭’的。”李曉偉心疼地看了一眼章桐,後者卻把臉轉向了窗外,車內的空氣瞬間冰冷了下來。
車窗外,大雨傾盆,遠處隱隱傳來一陣陣雷鳴。
2.
刺鼻的血腥味讓密閉房間裏的空氣變得愈發糟糕。章桐微微皺著眉,恢複了臉上的平靜。
“你真的確定這是豬心?”童小川臉上神情複雜。
章桐點點頭:“豬的生理活性基因雖然與人類的相似度高達90%以上,但結構上畢竟還是有一定區別的,隻不過一般人不是那麼容易看得出來。”
“那你是想說這又是一個醫學瘋子幹的?”
“不,”章桐果斷地搖頭,“如果真是一個有醫學背景的人幹的,那麼,出於職業的本能,這條明顯的心髒主動脈和相對應的上下腔靜脈不會被切得這麼亂七八糟。”想了想,她又補充了句,“至少我幹了這麼多年,就沒見過下手這麼毛糙的,和菜場的肉販子沒啥區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