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第七人民醫院位於天長市北門的胭脂山腳下,占地並不大,對外也隻是掛著第七人民醫院的牌子,不知道的人還真的會以為這裏就隻是一家普通的醫院而已,誰都不會多看一眼。
醫院裏靜悄悄的,因為前來就診的病患都是特殊人群,平時並不多,所以,很難在這裏看到別的醫院中天天都能見到的熙熙攘攘的場景。
向門衛出示完證件,章桐徑直找到了醫務科,接待她的是一個中年婦女,自稱姓田,體型微胖,留著一頭齊肩短發。說明來意後,章桐被帶到了第五病區等候室。
十多分鍾後,一個中年男人被帶到了章桐的麵前,他身穿藍色長條紋病號服,異常瘦弱,臉色蠟白,頭頂稀疏,眼神呆滯,憔悴不堪,口角還不斷有莫名物質流出,麵容還算平和,隻是見到章桐的時候,眼神中閃過一絲異樣的神采。
章桐先是一愣,她呆了呆,剛想開口,目光落在對方的手上,卻見雙手指甲蓋上有一圈環狀的痕跡,而十指關節處,則有明顯的棕褐色物質環繞,位於皮膚下層,呈角質狀態。她不由得皺眉,因為這樣的環狀痕跡太怪異了,不應該出現在普通人的手指上。她迅速查看了對方的眼瞼,隨即心裏一沉,轉頭對身邊站著的護工說道:“馬上報警!他中毒了!”
“中毒?”護工嚇了一跳,“怎麼可能?我們這邊都是嚴格控製食物衛生的啊,怎麼可能會發生病號中毒的事件?你可不能亂說話啊!”
章桐見護工還在糾結於盡快撇清自己的責任,她忍不住狠狠地瞪了對方一眼,轉而掏出手機,撥通了童小川的電話:“你馬上派人來第五病區,這裏有個病人疑似嚴重的化學物質中毒,我需要對這裏進行隔離處理。”正說著,章桐不經意地瞥了一眼中年男性病號的眼神。她吃驚地瞪大了眼睛,因為自己分明看到了一個正常人的目光,一改先前的呆滯,取而代之的是激動和淚花。緊接著,他的身軀軟軟地靠著牆滑落了下去。
很快,病人就被轉到了第一醫院的ICU病房治療。站在病房外,童小川壓低了嗓門對章桐說:“什麼情況,你為什麼不及時告訴我們?”
章桐滿臉愁容:“我根本就不知道情況會這麼嚴重,在過去的三年中,曾經有大半年時間裏,他天天早上一兩點給我打電話,也不說話,接通就掛斷。我反撥過去,但是因為第七醫院設定了呼入限製,所以一直沒有打通。直到剛才我在我母親那裏時接到醫院的一個電話,說第五病區的一個病人想見我,我這才來了。”
“那這個人你認識嗎?”
章桐搖搖頭:“我從來都沒有見過這張臉!”
“那你憑什麼認定對方是化學物質中毒?”童小川雙手插在牛仔褲的褲袋裏,目光緊緊地注視著ICU病房裏來來回回忙碌的護士的身影。
“他的雙手十指指關節,還有他渾濁泛白的眼瞼,再加上他頭頂的頭發異常稀少,嘴角的莫名物質……要是我沒有判斷錯誤的話,鉈中毒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了。”章桐若有所思。
“那,他還有救嗎?”童小川轉身對章桐說,“還有,他為什麼天天給你打電話?”
“我也不知道,等他穩定下來後問了再說吧。”章桐突然想到了什麼,繼而問,“他的身份,你查到了嗎?”
童小川點點頭,從胳膊肘下夾著的文件夾裏拿出一張寫滿了字的紙,遞給了章桐:“你自己看吧。”
這是一張病員檔案複印件,章桐掃了幾眼後,不由得感到很疑惑:“天元國際投資有限公司?這是一個什麼公司?”
童小川目光複雜:“這個人的名字叫林力挺,之前是一個搞科研的,為天元國際工作。之所以進了第七人民醫院,是因為在工作崗位上突然病發,難以控製。據我們了解,入院後,他的話就不多,一個月之前,身體狀況每況愈下。我真的不明白他為什麼要找你,還有就是,他是從哪裏知道你的私人電話的?”
正在這時,病房裏一個年輕小護士推門走了出來,徑直向章桐和童小川走了過來:“你們誰是章桐章法醫?”
章桐心裏一怔,瞥了一眼童小川,然後說道:“我是。”
“病人找你,”想想,她又加了一句,“他清醒過來後,就拒絕治療,說要見你一麵。”
章桐把挎包遞給了童小川,然後接過小護士隨手塞給自己的隔離服穿上,跟著就推門進了ICU病房。
如果不仔細看病床旁的那些心肺功能監測儀的話,躺著的林力挺和一個死人幾乎沒有什麼兩樣。頭發已經完全掉光了,肌肉嚴重萎縮,雙眼渾濁空洞,全身上下瘦得幾乎皮包骨。
在護士的示意下,章桐走到床頭,彎腰靠近林力挺的臉,小聲說道:“我是章桐,你找我?”
林力挺點點頭,他艱難地睜開雙眼,幹裂的嘴唇抖動著,小聲吐出了幾個字:“我……我認識劉檢察官……他,他不該死的……”
盡管對於劉春曉的死章桐早就已經知道是被害而不是自殺,但是當自己再一次從別人口中得知這個消息時,章桐依舊手腳冰涼。她屏住呼吸,緊張地追問道:“林先生,你快說,為什麼?劉檢察官究竟為什麼被害?”
“他知道得太多了,所以,所以三年前,就被人滅了口。”林力挺掙紮著想坐起來,卻被身邊的護士製止了。無奈他把頭轉向了章桐,一臉愧疚的神情,“我就是那個給你QQ號碼的人,劉檢察官找過我,想叫我出來做汙點證人,可是……可是我退縮了……”說到這兒,林力挺的目光中閃過了一絲痛苦的神情,“我很蠢……我把他找我的事情,告訴了公司裏的人,沒過多久,他自殺的消息就傳來了。章法醫……他真的不該死,是我害死了他啊!”
“那,那你的中毒,究竟是怎麼回事?”章桐焦急地追問,“你自己難道就沒有注意到身體上的變化?”
林力挺的臉上露出了一絲苦笑,他並沒有直接回答她的問題:“如果我現在不說的話,以後可能就再也沒有機會了。劉檢察官一直把我當朋友,可是我……我卻辜負了他。”
“是誰?是誰對你下的毒手?”
林力挺搖了搖頭:“我沒有證據,但是我知道,就是他們幹的。不過,反正我也不想活了,我做了太多的壞事。隻是對不起,拖了這麼久,我才終於下決心找你。我隻有那個時候,才可以,自由一點,給你打電話。”林力挺長歎一聲,又一次閉上了雙眼,“我好後悔,真的,我好後悔。當我知道我中毒了以後,就想到了用這個方法來引起,你的注意。”
“那我的電話,你是怎麼知道的?”
林力挺的目光中閃過一絲狡黠:“有一次你過生日,已經很晚了,還記得接到過一個電話嗎?劉檢察官打給你的。”
章桐心裏不由得一酸,她當然記得,因為那是自己最後一次接到劉春曉的電話。
“原來是那次,你就在他身邊?”章桐疑惑地看著林力挺。
“沒錯,我記住了那個號碼,座機8880003,很好記,不是嗎?我不想打手機,因為手機很容易會被竊聽。劉檢察官說你是法醫,和他是同行。”林力挺輕輕地歎了口氣,“我就知道你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因為我從來都沒有在他臉上看到過那麼開心的笑容,隻有在他談起你的時候。”
聽了這話,章桐的眼淚都差點流了出來:“那你為什麼不報警?”
“報警?精神病院裏的病人打電話報警,你說這可能嗎?110不會有人相信的。”說到這兒,林力挺不由得笑了,緊接而來的一陣劇烈的咳嗽卻幾乎讓他喘不過氣來。
“那證據呢?我要證據,直接指證對方殺人的證據!你有沒有證據?”章桐有些急了。
“我……我想,我就是證據……”林力挺掙紮著閉上了雙眼,緊接著心肺監測儀發出了尖銳的叫聲。ICU病房裏頓時亂作一團,心事重重的章桐被小護士毫不留情地推出了病房。身後迎接她的,是童小川複雜的目光。
兩個多小時後,正坐在辦公室中發愁的章桐接到了童小川從醫院打來的電話,林力挺已經死亡,屍體正在運往局裏的途中。
章桐總算明白了林力挺所說的證據到底是什麼。他沒有辦法留下足夠的指證對方的證據,隻有選擇犧牲自己,把最後的希望交到章桐的手裏,這也算是對劉春曉三年前信任的回報。
隻是有些東西,是再也沒有辦法彌補的了。
2.
人的一生,從呱呱墜地的那一刻開始,就已經注定了最終將走向冰冷的死亡。塵歸塵,土歸土,沒有人能夠改變這個規律,也沒有人能夠真正操控自己的生命旅程。
章桐經常搞不清楚自己究竟是屬於哪一類人,看不見出生,卻隻看得見死亡。有人說醫生是天使,但是章桐更願意相信同樣身穿白大褂的自己是一個送信的“使者”,因為法醫的工作其實就是傳達逝者的死亡信息——怎麼死的?又是為了什麼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