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語不發,隻是非常溫暖地朝他耳朵吐氣,他呻吟一聲。他的雙手緊握她的。他稍微後退、她也後退。

兩人跪坐在地。

“小鑽,”她說:“你走了,我會好難過。”

“我不會走,”他說:“哪裏都不去。永遠不去。”

但他依然下至黑弗諾南港,搭乘父親的一輛馬車,由父親的一名車夫駕駛,與鐵杉師傅同行。照例,人們依法師建議行事;受巫師之邀成為其門生或學徒,亦非等閑榮譽。鐵杉已於柔克贏得巫杖,慣於有男孩前來乞求測試有無天賦,或乞求受教於門下。他對這男孩有點好奇,在開朗良好的教養下,似乎隱藏某些勉強或自我懷疑。有天分一事,是父親的主意,不是男孩的,這倒不尋常。但相較平民,這種事在富人間或許沒那麼怪。無論如何,男孩帶著一筆以金幣、象牙預付的學費而來,為數十分可觀。如果他有資質可成為巫師,鐵杉便會訓練他;若他僅有鐵杉懷疑的曇花一現,那他會隨著剩餘費用遭遣返回家。鐵杉誠實、正直、不幽默,是學者型巫師,對感情或理念少有興趣。他的天分在於真名。“技藝始於真名,終於真名。”他說。的確如此,但起點與終點間,可能還有不少內容。

因此,鑽石沒有學習咒文、幻象、變換,或其餘鐵杉視之俗麗的伎倆,而是在舊城一條狹隘後巷,巫師狹隘房屋深處,一間窄室內,坐著背誦長長真名,創生語中的力量真字。植物與植物構造、動物與動物構造、島嶼與島嶼地理、船的部位、人體構造……這些真名一向毫無意義、毫無句法,隻是列表。長長的列表。

他的思緒遊蕩。讀到“睫毛”的真名是希亞紗,就感覺睫毛如蝶吻般拂過臉頰,深黑的睫毛。他驚訝得抬起頭,不知是什麼碰觸了他。之後,他試圖複誦時,啞不成聲。

“記憶、記憶!”鐵杉道,“天分缺乏記憶也枉然!”他不嚴厲,但也不妥協。鑽石渾然不知鐵杉對自己有何評價,或許頗低。有時巫師要他隨同前往工作,大多是在船隻及房屋上施予安全咒文、淨化井水、參與議會,他們極少發言,但專注聆聽。另一位巫師不在柔克受訓,卻擁有治愈天分,照顧南港的疾患與老死,鐵杉樂於讓他善盡職責。鐵杉的喜悅在於研習,就鑽石所見,也在於全然不用魔法。“維持一體至衡,均在此。”鐵杉說。還有“知識、秩序、控製”。這些詞他頻繁複誦,在鑽石腦海中自成曲調,一遍又一遍唱著:知識、秩——序、控——製……

鑽石將真名列表配上自編曲調後,背誦得快多了,但如此一來,曲調便成為真名一部分。他會放聲清唱,聲音已恢複為強勁沉厚的男高音,這讓鐵杉皺眉,因鐵杉家非常安靜。

大多數時間,學生應與師傅共處,或在擺放智典與真字書籍的房間內,研習真名列表或睡覺。鐵杉篤行早睡早起,但鑽石偶爾會有一時辰空檔。他總到港邊,坐在碼頭旁或港口邊台階上,想著黑玫瑰。他一走出房子,遠離鐵杉師傅,便開始想著黑玫瑰,一直想,幾乎不含雜念。此事讓他略感驚訝,他以為自己應該想家、想媽媽。他的確經常想著母親,也經常想家,尤其在吃過一頓寒傖冷豆粥當晚餐,躺在空乏狹窄房中褥榻上時——鐵杉這位巫師過得不如阿金想象中奢華。鑽石從未在夜晚想著黑玫瑰。他想著母親,想著明亮房間及溫熱食物,一首曲子或許會進入腦海,他用心裏的豎琴練習演奏,漸入夢鄉。隻有在碼頭邊,望著港口海洋、石碼頭、漁船時,隻有在戶外,遠離鐵杉及屋子時,黑玫瑰才會進入思緒。

因此,他珍視自己的自由時光,仿佛真正與她會麵。他一直愛著她,卻從未明白自己愛她勝過任何人、任何事物。在她身邊,即使隻是在碼頭邊想著,他才活著。在鐵杉師傅屋子及身邊時,從未感到全然活著。他感到有一部分死去。不是死亡,隻是有一部分死去。

幾次,坐在港口邊台階上,聽著肮髒海水衝刷腳下台階,海鳥與碼頭工人的喊叫交織成微弱、變調的音樂,他閉上眼,看到愛人在眼前如此清晰、如此貼近,不禁伸出手碰觸她。如果隻是在想象裏伸手,如同演奏心中豎琴,他的確碰觸到她:他感覺她的手就在自己手裏,她的臉頰溫暖而沁涼、絲滑而粗糙,貼著自己的嘴。腦海裏,他對她說話;腦海裏,她回答。她的聲音,沙啞的聲音念著他的名字:鑽石……

可是走在回南港的街上,他便失去她。他發誓要將她留在身邊、要想著她、當晚要想著她,但她悄然而逝。他一打開鐵杉師傅的家門,就背誦真名列表,或因時常感到饑餓而想著晚餐吃什麼。等到自己有一時半刻能再跑回港口,才能再想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