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他們顛簸穿過一、兩場夏日雷暴,於黃昏時分來到肯伯口港,一座城牆圍繞的繁榮港都。兩人放車夫去處理主人的事務,自行在港口邊找旅舍下榻。蜻蜒靜靜看著城市風貌,可能是敬畏,或非難,或隻是無動於衷。“這小鎮不錯,”象牙說:“但世上唯一的都市是黑弗諾。”

她不為所動,隻說:“船隻不常與柔克交易,對不對?你看,要不要花很多時間才找得到船來載我們?”

“隻要我拿巫杖就不用。”他說道。

她停止四處張望,若有所思地跨步行走片刻。她移動時,美麗、大膽又優雅,頭高高抬起。

“你是說他們會買巫師的帳嗎?但你不是巫師。”

“那隻是形式。資深術士處理柔克事務時,可以帶巫杖。我現在就算是。”

“帶我去算嗎?”

“帶學生給他們,算。還是天賦優異的學生!”

她不再追問。她從不爭論,這是她的美德之一。

當晚,在碼頭旅店用膳時,她語帶難得的羞怯問道:“我有優異天賦嗎?”

“根據我的判斷,妳有。”

她默想——跟她對話經常十分緩慢——然後說:“玫瑰說我有力量,但她不知道是哪種力量,而我……我知道我有,但我不知道是什麼。”

“妳就要去柔克發掘了。”他說,向她舉杯致意。片刻,她舉起杯子,對他微笑,笑得如此溫柔燦爛,令他不由自主說道:“願妳所尋皆得!”

“如果找得到,也都是因為你。”她說。那一刻,他愛上她真摯的心靈,願意放棄所有想法,將她視為一項大膽冒險、偉大玩笑中的伴侶。

旅店十分擁擠,他們必須與另兩名旅客共享一房。象牙這晚思慮純潔,還因此稍稍取笑自己。

隔天,他從旅舍菜園摘下一枝草藥,變成極好的巫杖,頭尾包銅,與身同高。“這是什麼木?”蜻蜒看到時,著迷問道,他笑答“迷迭香”時,她也笑了。

兩人沿碼頭前進,詢問是否有船南行,願意載一名巫師及其學徒到智者之島。果不多久,就找到一艘重型商船,前往瓦梭,船長願意免費載送巫師,學徒半價。即使半價也要花費一半跑路錢,但他們可享有一間艙房,因為“海獺”號是有甲板的雙桅大船。

與船長說話時,一輛馬車駛到碼頭,開始卸載六大桶眼熟的酒桶。“那是我們的酒。”象牙說。船長說道:“要送往霍特鎮。”蜻蜓輕聲說道:“伊芮亞出產。”

她回頭瞥向陸地。這是他唯一看到她回顧的一次。

啟程前不久,這艘船的天候師上了船,他並非柔克巫師,而是飽受風霜的男子,穿著襤褸航海鬥篷。象牙稍稍賣弄巫杖來會見他。術士對他上下打量,說道:“這艘船隻容一人操縱天候。若不是我,我就下船。”

“風袋大爺,我隻是個乘客,我很樂意將風事托付給你。”

術士看著一旁像樹般挺直站立、一言未發的蜻蜒。

“好。”他說。這是他對象牙說的最後一言。

然而,旅途中,天候師與蜻蜓談過幾次話,讓象牙有點不安。她的無知不疑可能會令她遭致危險,並牽連他。她跟那風袋師到底談些什麼?他問,她答道:“談我們的未來。”

他瞠目而視。

“我們所有人,包括威島、飛克威島,還有黑弗諾、瓦梭,以及柔克。群嶼上所有人。他說,去年秋天黎白南王要加冕時,派人去弓忒,想請前任大法師為他加冕,但大法師不肯,又沒有新的大法師,所以王自己將王冠戴上。有人說那樣不對,他並非王位正統,但也有人說王自己就是新的大法師。但他不是巫師,隻是王,因此又有人說黑暗年代將再度降臨,那時沒有正義統治,巫術用於邪惡。”

一陣沉默後,象牙問:“那個老天候師說了這些?”

“我想是民間流言。”蜻蜓以認真的單純說道。

天候師至少長於技藝。“河獺”往南急航,中途遇上夏季狂風與洶湧海浪,但從未碰上暴風雨或詭譎風向。他們在偶島北岸、伊裏安、雷島、柯梅瑞與偶港上貨卸貨,接著西行,將乘客載往柔克。象牙麵向西方,惴惴不安,他太明白柔克的防護有多完備。如果柔克風逆向吹拂,他明白無論自己或天候師都一壽莫展,若真如此,蜻蜓一定會問,為什麼?為什麼風會逆向而吹?

他很高興看到那術士也心懷忐忑,他站在舵手身邊,直盯桅頂,隻要風向略微偏西,便準備立刻收帆,但風穩穩自北吹來。那陣風夾著雷聲急吹,象牙下至艙房,但蜻蜓留在甲板上。她怕水,她告訴過他。她不會遊泳。她說過:“溺死一定很可怕……無法呼吸空氣……”這念頭令她打了個哆嗦。這是她唯一顯露過對某樣事物的懼怕。但她不喜歡低矮局促的艙房,因此白天都待在甲板上,溫暖的夜晚也睡在那兒。象牙未試圖勸她入船艙,如今他知道誘勸毫無用處,要擁有她就必須征服她,隻要能來到柔克,他就會成功。

他再度爬上甲板。天氣逐漸放晴,隨著太陽漸落,西方雲堆撥散,高聳深黑的山陵後顯露金色天際。

象牙帶著一種渴望的恨意望著那座山丘。

“小夥子,那是柔克圓丘。”天候師對一旁站在欄杆邊的蜻蜒說道。“我們現在要駛入綏爾灣。那裏隻有他們要的風向。”

船深入海灣、下錨時,天色已黑,象牙對船長說道:“我天亮時上岸。”

在兩人狹小船艙中,蜻蜓坐著等他,神情嚴肅如昔,但眼中散發興奮光芒。“我們天亮時上岸。”他對她重複,她點頭,毫無異議。

她說:“我看起來還好嗎?”

他坐在自己狹窄鋪位,看著她坐在她狹窄的鋪位。兩人不能麵對麵,因為膝蓋無處可放。在偶港時,她依照他的建議,為自己買件體麵襯衫與長褲,好看起來更像學院新生。她的臉因風傷脫皮,脂粉末施,頭發編成棍棒狀,和象牙的發式一樣。她也把手洗個幹淨,那雙手平躺在她大腿上,長而強勁的雙手,像男人的手。

“妳看起來不像男人。”他說,她臉沉了下來。“我看來不像。妳在我眼中永遠不像男人。不過別擔心。他們看妳會像的。”

她點點頭,一臉憂心。

“蜻蜓,第一樁考試是很大的試煉。”他說道。他每晚獨自躺在船艙時,都在盤算這段對話。“通過後方能進入宏軒館,方能通過那扇門。”

“我想過這件事。”她說,語氣急切誠懇。“我難道不能直接告訴他們我是誰嗎?有你在那裏為我擔保,說我即使是女子,也有某些天賦,我答應會發誓,設下守貞咒,如果他們希望,我也可以離群獨居……”

他不停搖頭。“不行,不行,不行,不行。無望。無用。死路一條!”

“即使你……”

“即使我為妳抗辯。他們不會聽的。柔克律條禁止教導女性任何高深技藝、任一創生真語。從古至今,一向如此。他們不會聽的,所以要讓他們親眼看到!我們會讓他們看到,妳跟我。我們會教訓他們。妳必須勇敢,蜻蜓,妳不能軟弱,不能想:『如果我懇求他們,他們一定無法拒絕我。』他們可以拒絕妳,也一定會拒絕妳。如果妳暴露自己的身分,他們就會懲罰妳。還有我。”他最後一字以沉重語氣加強,且內心暗道:“消災。”

她凝視他,眼神難解,終於問道:“我該怎麼辦?”

“妳相信我嗎,蜻蜒?”

“相信。”

“妳是否完全、全然信任我,明白我為妳冒的險比妳冒的險更嚴重?”

“是。”

“那妳必須告訴我,妳會對守門師傅說的詞。”

她瞠目而視:“但我以為你要告訴我……密語。”

“他向妳要求的密語,就是妳的真名。”

他讓這句話沉澱片刻,然後柔聲續道:“為了在妳身上施加易容咒,讓咒語完整深刻到柔克師傅隻會看到男身的妳,我也必須知道妳的真名。”他再度停頓。他說,似乎覺得自己句句實言,因此話音溫柔,令人動容:“我很久以前就能得知妳的真名,但我不用那些技藝。我要妳信任我,能夠親口說出。”

她正低頭看雙手,緊抱膝頭。在船艙燈籠投射的暗淡紅光下,睫毛在她雙頰投射出纖細秀長的影子。她抬起頭,直視他,“我的真名是伊芮安。”她說。

他微笑。她沒有微笑。

他一語不發。其實他無話可說。如果他早知會如此輕易,數天前、數周前,就能獲得她的真名,獲得隨心所欲操控她的力量,隻要假裝進行這瘋狂計策——不用放棄薪俸與岌岌可危的聲望、不用經曆這段航程、不用老遠跑來柔克以達目的!如今他覺得整個計劃愚蠢無比。他絕無法將她偽裝到能夠騙過守門師傅。他想如師傅羞辱他般羞辱他們的計劃,盡是鏡花水月。他執迷於欺瞞這女孩,才會掉入為她鋪設的陷阱。他苦澀地了悟,他總是相信自己的謊言,纏入自己辛苦織就的罘網。他一度在柔克丟人現眼,如今又回到此處,走回頭路。一陣強大淒涼的憤怒洶湧而上。沒有用,什麼都沒有用。

“怎麼了?”她問。她深沉沙啞的溫柔嗓音瓦解他的男性自尊,他將臉埋在手裏,抗拒恥辱的淚水。

她將手放在他膝頭,這是她首次碰觸他。他已浪費太多光陰渴求她的碰觸,而今他承受這碰觸的溫暖及重量。

他想傷害她,把她從可怖無知的善良中撞擊出來,但他終於開口時,說的卻是:“我原本隻想和妳做愛。”

“你想嗎?”

“妳以為我是他們那些太監嗎?我會用咒法將自己閹割成聖人嗎?妳以為我為什麼沒有巫杖?妳以為我為什麼不在學院?妳相信我說的一切嗎?”

“相信。”她說:“對不起。”她的手依然放在他膝上。她說:“你要的話,我們可以做愛。”

他直起身,靜靜端坐。

“妳到底是什麼?”他終於對她說道。

“我不知道。這就是我想來柔克的理由。來發掘。”

他擺脫她,站起來,弓著身,兩人在低矮船艙中,無法站直。他的拳頭一緊一放,盡可能站遠離她,背對她。

“妳什麼都發掘不到。那都是謊言、騙局。老頭子玩弄文字遊戲。我不願意玩他們的遊戲,所以我離開。妳知道我做了什麼嗎?”他轉身,擺出齜牙咧嘴的勝利嘴臉。“我找個女孩,鎮上的女孩,到我房間,我的石室。我的小禁欲石室。那裏有扇窗麵對一條暗巷。沒有咒語——四周環繞的魔法讓人不能用咒語。但她想來,也來了,我從窗戶垂下一道繩梯,她爬了上來。那些老頭子進來時,我們正在辦事!我可讓他們好看了!如果我能把妳弄進去,我可以再讓他們好看,我可以給他們一次教訓!”

“我會試試。”她說道。

他瞠目而視。

“我跟你的理由不同,”她說道:“但我還是想試。我們都大老遠來了。你也知道我的真名。”

這是事實。他知道她的真名:伊芮安。它像一塊炭火,像腦海中燃燒的餘燼。他的思維盛不下,他的智識用不動,口舌說不出。

她抬頭看他,銳利剛毅的臉龐,在朦朧燈籠光下顯得柔和。“象牙,如果你帶我來這裏,隻是為了做愛,我們可以做。如果你還想要。”

起先他為之語塞,隻是搖頭,一晌後,他才能笑道:“我想,那種可能……我們已經討論完畢……”

她看著他,不帶一絲遺憾、責怪或羞愧。

“伊芮安,”他說,此時她的名字脫口而出,在他幹燥口中,如泉水般甜美沁涼。“伊芮安,要進宏軒館,妳就必須這麼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