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李實飲宴時抱著一百二十分的仔細,生怕答錯一句,教人揪住把柄,哪知也先開懷暢飲之餘,並未說一句幹係朝政的話。李實將心穩住,與瓦剌的官兒們把酒言歡,麵上倒也十分融洽。

第二日一早,李實又去拜謁也先。寒暄既已,李實道:“昨日太師盛情下官十分感念,隻是上皇尚在貴地,下官不敢忘天恩雨露,今日欲往拜見,望太師方便則個。”

也先笑道:“此事人之常情,何須李侍郎求懇。”當下命小番為李實等人帶路,這李實千恩萬謝而去,也先親自送到門口,見他們去了,臉上微微露出一絲冷笑。

此時朱祁鎮在伯顏帖木兒的營中正在柔腸百轉,思慮萬千,原來袁彬教一塵等人放歸後,也先深疑這一幹君臣身上有鬼,益發加緊了看管。朱祁鎮初時還能出外走走,現在連帳篷都不許出了。賽刊王又不來看他,倒弄得朱祁鎮疑神疑鬼,不知何時也先的鋼刀就要砍到自己項上來。

他正在胡思亂想,忽聽外麵一陣聲響,隨即一人搶入帳來,撲身跪倒,哭啼啼道:“陛下,陛下,臣看望陛下來了。”

這幾聲“陛下”出口,朱祁鎮直唬得魂飛魄散,渾身戰栗如篩糠一般。他勉強定一定神,再看麵前之人渾是漢官打扮,看麵貌隻覺似曾相識,卻無論如何想不起是誰。朱祁鎮抖抖索索伸手攙扶,顫巍巍聲音問道:“你,你是何人?”

這人哭聲越發哀慘:“陛下竟連臣都不認得了麼?臣乃禮部侍郎李實。”

朱祁鎮在位之日,李實秩不過七品,雖是京官,極難一見天顏,即或有事啟奏,也要遠遠地站在金階之下,卻教朱祁鎮如何記得他。隻是朱祁鎮貴為天子,兼且身在難中,哪裏好將“不認得”三字說出口,隻得裝作恍然道:“原來是李卿家,李卿家,你是如何來到瓦剌的?”李實道:“臣奉旨出訪瓦剌,一來通傳國書,以求兩國就此罷兵,二來是代當今萬歲探望陛下,以慰當今萬歲手足之情。”他口中一時是朱祁鎮,一時是朱祁鈺,一個是新主子,一個是舊主子,弄得十分拗口,朱祁鎮費了老大力氣才聽明白他的話,雖然有些許不快,卻也不露出來,隻是哀戚戚道:“難得卿家如此忠義……”才說半句便開始哽咽了。

李實忙向前跪爬半步,將臉上眼淚一抹道:“陛下不要如此悲戚,臣還有一條好音信要說與陛下聽。”朱祁鎮拭一把淚道:“什麼好音信?”李實道:“臣此次出訪,一旦能使兩家罷戰,陛下便能回歸故土了。”朱祁鎮半信半疑道:“當真?”李實道:“下官豈敢瞞哄陛下,況且豈有兩國罷戰,而使國君依舊為質的道理。”朱祁鎮心頭疑惑他兄弟可有如此心胸,麵上卻作出一派喜洋洋的神氣,道:“但願如此,但願如此,卿等為我歸報朝廷。如我能歸中土,願為黔首百姓,得守祖宗陵廟便知足矣。”又扯著李實問長問短。

這李實先將德勝門大戰的情由備述一遍,也虧得他好口才,就如說書般將土木堡消息如何進京,諸大臣如何群情沸騰,當堂毆死馬順、毛貴、王長隨三人,又說如何將郕王推上帝位,如何誅平王振九族,如何以於謙為兵部尚書,於謙如何調各地備操軍入京勤王,如何在北京城外布陣大破瓦剌,如今朝中郕王當政如何勤謹等等眉飛色舞講了一遍。

朱祁鎮聽得張大了口,待李實好不容易說完,他才緩緩問出一句:“未知孫太後與錢皇後鳳體如何?”

李實聽得十分泄氣,暗想這皇帝好不曉事,第一句不問朝政,卻先問自家老母與妻室,當真是求田問舍之流,麵上又不敢露出,隻是含糊糊道:“二位娘娘鳳體安好。”

朱祁鎮長出一口氣,隻覺得心頭痛快許多,複又問李實道:“卿家此回可為我帶了些中土衣食器具麼?”

李實心頭越發不屑,道:“臣來得匆忙未及備辦,如今隨身還有些衣食,願獻於陛下。”

朱祁鎮擺擺手道:“罷了,卿家為我不辭辛苦,我心甚慰,又豈能索要卿家隨身衣食呢?”

李實見他不受,也懶得巴結,他抬頭問道:“陛下尚思昔日中土之衣食麼?”

朱祁鎮道:“畢竟故土難離。”

李實道:“既如此,陛下當初若不輕信王振讒言,也免得淪落如斯,如今便可依舊錦衣玉食,豈不是更好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