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祁鎮聽李實問這兩句話,麵上登時漲紅,心中五味雜陳,不覺痛淚奪眶而出,語帶哽咽道:“朕不能察王振之奸,然彼當權時,群臣無一肯言者,今日卻皆歸罪於我。”李實聽得在心中暗自歎息,也懶得和他多說,躬身道:“陛下,臣告退。”見朱祁鎮隻是抽泣,也不抬頭,便自行退出了。
他出來後,抬頭望天,長歎一聲,才覺胸臆間舒快些,才要喚從人帶馬,忽然有一人從旁轉出,對他拱手道:“李侍郎。”
李實望望此人,見他雖是瓦剌形容,卻是一口中原話,詫道:“你是何人?”
這人恭恭敬敬道:“小人乃是正統皇帝身旁的通事哈銘。”
李實道:“你有事麼?”
哈銘道:“小人鬥膽,請借大人一步說話。”說罷將手一指。
李實的從人此時就在一旁侍立,見哈銘如此行為,生怕是瓦剌的詭計,有心上前提醒主人。李實卻將手一背,搖搖擺擺徑隨著哈銘而去。
不多時李實便回來了,從人這才將心放下。李實上馬,眾人回了館驛。這些人都已乏累,早有仆役獻來清茶,又將銅盆倒上淨麵水。李實抹一把臉,覺得心神安定,乏累漸漸退去,坐在椅上呷口清茶,盤算著此次出使,各項事宜都已完畢,明日便準備向也先告辭回京了。
他正在思索辭行之事,仆役進來稟報太師使人來請。李實說聲“請”,早有人從外麵進來。李實細看時,原來是瓦剌的將軍喚作撥根的。這撥根叉手一禮道:“末將奉太師之命,請尊使過帳飲宴。”李實暗想,瓦剌人倒是好客得緊,當下也顧不得身體乏累,說聲“好”,便請撥根在外先候一候,自己換了衣服,轉出來帶了從人便隨撥根到了也先的大帳。
也先聽說李實來了,笑吟吟出來迎接,一番客套將李實讓到客位。一眾瓦剌仆役將美酒佳肴擺滿桌案,李實一見又是滿桌的牛羊肉,滿碗的馬奶酒,一股腥膻氣撲麵而來,頓覺胃中一陣抽動,腦子恰如上了鐵箍一般疼痛,沒奈何隻得強忍了把眼去看也先。
也先舉起大杯道:“李侍郎,此番到我瓦剌,可謂貴足踹賤地,我等惶恐之至,本太師先敬貴使一大杯。”說罷一飲而盡。李實心頭隻是叫苦,沒奈何將杯端起,道聲“豈敢”,滿滿一杯便強灌下去。賽刊王又手捧大杯,笑吟吟站起道:“貴使,小王素來仰慕中原人物風骨,這幾日與貴使盤桓,愈加欣羨,小王定要與貴使幹上一杯。”說罷一杯下去。李實上杯酒還在咽喉打轉,一見賽刊王又來一杯,無奈之下,臉上擠出一絲笑意,左手摩梭胸膛,勉強說道:“王爺忒謙了。”將杯舉起,硬著頭皮又飲一杯。還沒容他緩和緩和,伯顏帖木兒笑嘻嘻舉杯道:“貴使,本王是個粗人,今日得見貴使尊容,真乃三生有幸,請了請了。”不容分說一杯馬奶酒便見了底。李實半天說不出話來,端著大杯隻是發愣。伯顏帖木兒走上一步道:“貴使,我已幹了,貴使可莫要看不起我等武人粗魯。”說罷把雙眼已將李實麵皮盯牢。李實萬般無奈之下勉強舉杯,送到唇邊,馬奶酒緩緩流到口中,未及一般,李實已覺胸中翻騰,再難撐持,一口酒“哇”一聲便吐將出來。
一旁瓦剌人見李實如此情形,慌忙上前去扶,細看他麵色蒼白,雙眼緊閉,知道是酒力上來了,細摸脈搏卻無大礙,忙據實回奏也先。也先輕輕一笑,一個眼色遞給伯顏帖木兒。伯顏走到李實身旁,用手搖搖他,連喚幾聲,見李實隻是不應,遂放大了膽,探手在李實懷中摸索一陣,翻檢出一封信來,除此之外便別無他物了。他將信呈遞給也先。也先看封套上並無字跡,便打開封套,將信抽出,細看上麵寫道:“老母在上,不孝兒哈銘百拜頓首,兒自正統十四年隨師出征,不幸被擄,困於瓦剌,幸兒生小漠北,與瓦剌人本屬同宗,因此告白於也先太師、賽刊王等,幸諸王爺頭人憐憫,留兒性命。兒如今苟活於此,不敢複有歸國之念,幸有中原李侍郎出使瓦剌,因此將兒不盡之言修成書字,望老母見兒親筆,萬毋垂念,不孝兒哈銘再拜垂淚。又及:吾妻俞氏,為夫被困北地,吾妻須替夫克盡孝道,萬不可使老母饑寒困頓。為夫臨行時也曾言,恩濟堂朱掌櫃與我父交厚,倘家中用度一時難以接續,可往彼求托。望吾妻恪守婦道,為夫一旦能脫囚籠,便可合家喜慶歡聚,再不肯以身家安寧換功名也。夫字。”
也先將書信翻來覆去,無論如何也看不出破綻來。喜寧早在一旁隱藏多時,也先命他也來看,喜寧看罷也說不出有何不妥。也先點點頭將信重又封好,命伯顏將信放回李實懷中,又命人將李實扶回寢帳休息。他仍不放心,命人在李實的帳外守候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