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想到他這回態度異常堅決,“藥也吃了水也喝了,還沒完?薑湯你端走,我寧可病死也不碰。”
歡喜本來是個自尊心挺強的女孩子,絕不會去幹熱臉貼冷屁股的事,還被一而再再而三地挑剔。費時費力不說,對著一張不滿的臭臉,好像自己的存在就讓他不痛快。
可現在有求於他,漫漫征途都走一半了,不能前功盡棄。
怎麼辦呢?她實在很頭大,苦著臉像個哄孩子吃藥的老母親,就快要心力交瘁,“怎麼那麼多毛病呢,究竟為什麼啊?薑湯怎麼你了被討厭成這樣,它是偷看你洗澡了還是撞見你換衣裳?”
“你!”他橫過來一眼,深深喘了幾口氣,決定還是不做無謂的口舌之爭。
歡喜果真有顆刀槍不入的心,連哄勸帶威脅雙管齊下,“小白你聽話,喝完了蓋好被子睡一覺,第二天準退燒。你又要我硬給你灌進去?萬一燙著留疤了怎麼辦,我可不會憐香惜玉啊。”
他果然驚悚地往後退,知道歡喜不隻是嘴上說說而已,絕對幹得出來。這家夥,白長一張人畜無害的臉,內心住滿了十八羅漢。
江知白仗著身高腿長,趁她不備從沙發上一跳就躍出去好遠,靈活得完全不像重病在身。出於強烈的求生欲,他遠遠靠牆站著,盡量把態度放柔和些,“我聞不得薑味,不是故意要浪費你一番心意。就像有人吃素也有人不吃香菜,你就不能學著尊重一下別人的生活習慣嗎?有些事沒法勉強,不接受就是不接受。你來照顧我,做了這麼多我很過意不去,動手就傷感情了。”
歡喜想起自己第一次聞到臭豆腐的感覺,尋思這麼折騰他好像是有點過分。
“你真的不喝啊?其實我也沒放多少薑片,不會很辣的。”看樣子是放棄了,語氣卻掩不住失落。
原以為她會說,“咱倆壓根就輪不上談感情”,或者“我不覺得你有過意不去這根神經”,然而都不是。他歎口氣,主動退一步,“薑湯真的沒法喝。不過……你帶來的藥我會按時按量吃完。這樣吧,兩天,兩天以後我回公司,保證不會耽誤進度。”
歡喜乍一聽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看他又不像在撒謊的樣子,眨巴眼問:“真的啊?”
“真的。”
“行,薑湯你要實在喝不慣就別喝了。”
剛以為逃過一劫,就聽見她繼續興奮地說,“那我去給你灌個湯婆子,你抱著好好發一宿汗。”
他垂下眼,長長的睫毛覆蓋在麵頰,“我覺得我們可以再商量一下,你看時間也不早了——”
話沒說完就猝不及防地被她拽回來,再給連人帶毯摁倒在沙發上。
江知白瞪大眼睛望著她,神情有點迷茫,“你是魔鬼嗎?”
“你說的都對。”
“你這個得寸進尺的毛病——”
“早就放棄治療了,習慣就好。”
歡喜俯下身給他掖緊毯子,毛絨絨的碎發擦額角,說話的氣息似有似無吹在耳廓喪,他渾身僵了一下,忽然覺得有點心浮氣躁。歡喜舔了舔唇,似乎也意識到了,心頭急急跳起來。
以前心裏平靜,從來不會動不動就臉紅慌張,這是個很新奇的體驗,感覺似乎也不壞。
等水燒開的間隙,歡喜困得不行,看看時間都快過午夜了。也不敢離廚房太遠,打著嗬欠在過道上踱步子,想往門上靠一會兒。沒想到那門是虛掩的,輕輕一碰就開,差點四仰八叉摔進去。
鋪天蓋地的暗紅籠罩下來,什麼都看不清,卻聞到陣陣刺鼻的藥水氣息。歡喜終於明白他為什麼睡客廳沙發,這屋裏唯一的臥室,被改成了衝印暗房。
她隻記得江知白早年學攝影出身,但沒想到居然是玩這麼複古的膠片攝影。
彼時歡喜還不了解,對於中、大幅成像的攝影作品而言,膠片的色彩表現力是目前的數碼技術無法超越的。很多數碼成像的效果,都以能模擬膠片的顆粒質感為榮,專業黑白照的藝術展,也多半會用傳統銀鹽來放大照片,數碼根本不能帶來這種超大畫幅的震撼。
膠片攝影的硬件和耗材成本都很高,攝影師必須同時具備過硬的顯影技術。簡單說,純熟而獨具匠心的顯影過程,就像數碼的後期一樣重要。
暗房沒有窗戶,一絲光也不透。飽和度極高的安全燈不知疲倦24小時照明,工作台上整齊有序地擺放著各種不鏽鋼顯影罐、卷片盤、溫度計、量杯……所有叫不出名字的古怪器材。這些物品上留有獨特的氣息,光澤和質感傳遞出被遺忘的落寞,看起來很久都沒動用過。幹涸的衝洗盤裏,甚至還落了一層灰。
原來這就是江知白的私家重地,詭豔盛大,冷冷清清。他不再從事攝影,卻唯獨保留了這個暗房,讓它成為盤踞在身後紋絲不動的陰影。
細麻繩上夾著好幾排密密麻麻的膠片,鋪天蓋地那麼多,全部蒙了塵,已經完成初步的顯影和幹燥處理,卻沒有被衝印出來。她湊近了看,畫麵很小,什麼也瞧不清。黑色的背景令輪廓更加模糊,依稀是一個半人半魚的形象,在水底優柔沉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