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種從四麵八方壓迫而來的,無處可藏的震撼。歡喜身處其中,隻覺莫名驚動,又有種說不上來的難受。
兩人變得熟悉以後,她斟酌著問過這個問題。江知白沒有太大反應,語氣是一貫的輕描淡寫,隻模糊道,從七年前的那一天起,就再也沒在床上入睡過。
她更關心的卻是,七年前的那一天,究竟發生了什麼。
按江知白的說法,膠片是一種態度,一種充滿悲情色彩的美。意味著鏡頭後的那雙眼睛,必須用非常謹慎而珍重的態度去捕捉。數碼相機拍不好可以馬上刪除重來,多少顯得廉價泛濫。而膠卷是一個過程,拍的時候完全不知道將會捕捉到什麼影像。
世間萬物都不可長久,興盛有時,衰敗亦有時,被定格的瞬間,已經永遠失去。
歡喜聽完還是滿頭霧水,“能不能說人話?”
他幹幹一笑,果然開始說人話,“膠片很貴,拍不好就廢了,能理解了嗎?”
她於是露出大徹大悟的表情,“早這麼說不就行了,非要簡單複雜化。”
能活得這麼灑脫直接,也是難得的福分。
很多年過去以後,江知白還是會忍不住好奇,當年她第一次誤打誤撞闖進這間暗房,究竟是什麼樣的心情。每次絞盡腦汁,都想不出答案。就像紫霞留在至尊寶心髒裏的秘密一樣,一旦揭曉,就是不可逆轉的悲劇。
客廳傳來玻璃破碎的響動,在沉寂的夜裏特別突兀。歡喜嚇了一跳,趕緊退出去,輕手輕腳把暗房的門掩上。
江知白燒得唇幹舌燥,想自己倒點水喝,結果一個沒拿穩把玻璃杯碰掉在地上,玻璃渣子濺得到處都是。
歡喜把灌好的熱水袋塞進他懷裏,轉頭又要去拿笤帚。他一急便拉住她的手,“你別忙了,放著我自己收拾。”
兩人都愣了,怕燙似地趕緊撒開。
歡喜一緊張就話多,“你現在是重點保護對象,又不愛穿鞋,大冷天也光著腳在屋裏走來走去,被劃傷了怎麼辦?更有理由消極怠工了,想都別想。”
她看起來粗枝大葉,照顧人卻非常細致周全。這屋子沒多大,打掃起來不費事,就是掃掉落進沙發底下的碎玻璃渣麻煩些。歡喜幾乎把半張臉貼在地上,伸長了胳膊往裏掏,簡直有點傻。完全不在乎自身形象的女孩子,尤其是在異性麵前也這麼放得開,確實少見,說不好是大方還是缺心眼。
他被晾在一旁無事可做,看她的眼神也多了些意味不明的內容。好幾次想出言阻止,又擔心越添越亂。
好在她很快就把碎玻璃收拾幹淨,叉著腰檢點成果,覺得此處應有掌聲。
室內布置很簡潔,牆上沒有電視,除了實用性的桌椅和櫃子,幾乎找不出別的東西。看了半天,總覺得缺點什麼。一拍腦門想起來,問:“七喜呢?”
江知白歪倒在靠墊上,緩緩歎口氣,“這兩天照顧不了它,送到店裏先寄養一陣。”
“哦。那它肯定挺想你的。你看,你要是好得快些,就能早一點接它回家。”
他昏昏沉沉沒再搭話,歡喜隻得識趣地緘默下來。
發高燒的人睡覺很不安穩,一會兒熱汗如潮,一會兒冷得縮成一團。也不知夢見些什麼,偶爾蹦出幾句含混不清的夢囈,好像在說“對不起”。
歡喜向來樂觀,姑且當這道歉的衝自己說的。又責無旁貸地給他換了幾把毛巾,重添兩回熱水袋,累得筋疲力盡,歇口氣的工夫就趴在扶手上睡過去。
天剛蒙蒙亮,梅溪巷便開始熱鬧起來。
各種朦朧的市聲爭先恐後鑽進耳朵裏,賣早點的,晨跑打招呼的,還有電車叮當駛過。
江知白醒得早,懷裏的熱水袋尚有餘溫。頭已經沒那麼暈了,熱度果然退下去,渾身鬆快不少。
低頭一看,沙發邊上還趴了個人。歡喜睡著的模樣純淨稚嫩,眉毛淺淡疏朗,微微嘟起的嘴唇很濕潤。怎麼看都是個不諳世事的女孩子,誰會想到天生成一副大馬金刀的脾氣,一言不合就敢脫衣服,少林寺十八銅人也沒這麼耿直。
不管怎麼說,她畢竟衣不解帶地照顧了自己一整晚。江知白開始猶豫,要不要這麼叫醒她?這畢竟不是什麼舒服的睡姿,也容易著涼。
歡喜就在這時悠悠醒轉,揉了揉眼,表情很茫然,仿佛一時忘了身在何方。
終於反應過來是在江知白家裏,趕緊撓了撓頭站起來。一陣鑽心的酸麻忽然從右腿直躥腰間,壓了整晚的腿僵硬得不像自己的,一個踉蹌便栽倒在他身上。
可能剛睡醒的人都比較迷茫脆弱,他竟然沒馬上一腳把她給踢下去。歡喜重心不穩,下意識攀住他的脖子,正對上一雙波光綽約的深瞳。她瞪大眼,氣都不敢喘,更別提該做什麼正確的反應。
他用手掌托著她的肩,隔著衣裳都很暖燙。渾身的知覺集中在這一小塊皮膚上,連腿麻也不是那麼明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