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八十九折戲 逆光者
城市依舊歌舞升平,有人榮耀加身,有人在無聲的暗處沉淪。
甄真開不進窄小弄堂,直接把車撂在路口,跳下來往裏跑。高跟鞋早被踢掉,光腳踩在地麵,觸感冰冷粗糲。招展的酒紅裙角在小腿上拍得劈啪作響,飛濺起連串泥點。雪化後汙水裏混著冰渣,刺痛很快變麻木,什麼知覺都沒有了。
她以前不知道,雪後冬夜會有這麼明亮的月色,照得人心如盲。足踝已凍成青蒼色,猶不敢耽擱。伊人夜奔寒江雪,是孤勇的淒惶。
夜色無邊浩瀚,連綿萬重的燈火遠遠近近,如群山起伏。廢墟最深處,她看見藍紹綸,像拔掉電池的玩偶,倒在一堆廢舊家具裏。
到處是鬥毆過後的痕跡,皮沙發幾乎隻剩個空架子。溫熱的血粘稠腥豔,漫入她腳趾的縫隙。渾身一哆嗦,甄真猛地捂住嘴。
輕微的動靜令藍紹綸清醒過來。他很冷,凍到不能做出表情。冷到極致,快死的人,又會覺得熱,於是扯開皮夾克上的拉鏈,讓呼吸跟順暢點,露出深插進腹部的半截刀柄。
看見她,努力咧開嘴笑一下,“你看,我又把自己搞得多麼糟。”
這麼糟糕的自己,爛泥一樣的自己,怎麼配得上追逐你的腳步呢。
甄真晃了晃,蹲下來握住他的手,像重新握住某年某月,曾竭盡全力去溫熱的冰。她不知道該做什麼好,想打電話叫救護車,手機已經在低溫裏關機無法開啟。暗巷空無一人,所有喊聲都被吞沒在冷風裏。
“沒用了。”藍紹綸止住她,動一下便牽動傷口,接連咳出好幾口血。
“那些人……以後……不會再、再打擾你。”頓了頓,又道:“你今天,很好看。”仍舊笑嘻嘻的,表情玩世浪蕩。
藍紹綸很放心,保護她是種活著的本能,也是他這一生做過最好的事。
甄真愣愣地沒有反應,目光僵直,緊盯著他嘴角的笑。看一眼,少一眼。從來沒見過比他更頹廢厭世的臉。一種缺乏信仰的空白,隻有對幻術的迷戀,對真實的世界完全漠不關心,也沒有向往。所以他的懷抱常打開,誰都可以,來去都行。因唯一最想要的,注定無法擁有。
這一生在陰影裏爬行,奔走過無數寂寞的城,輾轉於世界與自身的囚籠,總是事故多過故事。也沒什麼值得回望,爛桃花無數,賭運不佳,落魄難以騰達。但如果能跟生活妥協,活到須發蒼蒼,大概還能做一個冬天戴貝雷帽抽雪茄,夏天穿夏威夷花襯衫的老混蛋。
這混蛋如今快要死了。她沒機會看見他老了以後是什麼樣子。
甄真不停發抖,把外套扯下來蓋住他,又試圖用手去按住鮮血冒湧的傷口。太多的血,帶著他生命的熱氣流瀉。那把刀捅得太深太狠,直吞沒柄,又橫著轉了三轉。
真的,除了被斬倒街頭,他也想不出自己還能有什麼更好的下場。泥足深陷的人,舊日圈子總是難以擺脫。他其實怎麼樣無所謂,可那些道上的混混看準了甄真這棵冉冉升起的搖錢樹。不能再拖累下去,天長日久終究不是了局,總要有個決斷。
也曾自私地以為,不斷虧欠下去,就好像不會在時間的荒崖裏丟失了她。一切都是因他而起,那麼,也在他身上結束吧。
隻是遺憾,沒來得及親口和解。
藍紹綸抬起軟塌塌的胳膊,替她揩掉臉上的淚水,於是用光了最後的力氣,再也發不出半點聲音。
甄真湊上前,從口型裏分辨出那最後的幾個字,是:“不用記得我。”
隻能陪你到這裏。方向不同,就不必相送了。他的魂魄卸去牽掛,飛去天涯海角,今生無法靠岸。
鵝黃路燈昏昏照上他血色盡失的臉,輪廓很瘦很勁,眉宇舒展開。一瞬之間,恢複了純白與寧靜,脆弱如嬰孩。
遲來的回答空空響起,她說:“好的。我答應你。”
也沒力氣哭,整個人緊緊蜷縮起來靠在藍紹綸胸前,追逐著那點逐漸散盡的餘溫。不知道過了多久,她站起身,仿佛無知無覺地朝著來時路離開。腳步極輕,飄起來似的。紅裙子拖過血泊,在地麵劃出一道觸目驚心的痕跡。
遠遠地走吧,不要回頭,也不要記得。如果這是他最後的囑托。
連越拎一杯馬天尼去露台透氣。他有點醉了,並不知道同一時刻,同一座城市裏正發生著什麼。準備好的戒指沒機會拿出來,黑色絲絨盒子打開,孤零零放在雕花石欄上,鑽石的光芒清透一閃,如流星。
日子重新回到正軌。時裝周結束得異乎尋常地完滿,後續訂貨會和投入生產開始緊鑼密鼓籌備起來,尋找合作廠家也不再是問題。
連越主動攬過大任,一出差就是半個多月沒露麵。關於那場被錯過的求婚,除了歡喜也沒人知道,她答應不對任何人包括甄真提起。
有得到,有失去,人生就是這樣,悲欣交集。
跟沈望在大樓前片刻糾纏,被無孔不入的記者抓拍到幾張模糊照片,捕風捉影的傳言從未停歇。歡喜成了公司裏一個突兀存在,跟同事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麵上都客客氣氣,私下無話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