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八十九折戲 逆光者(3 / 3)

“不。”她平靜地說,“你很好,是我沒福氣。我離開他,和不能接受你,完全是兩回事。”

歡喜從秋千上站起來,微微眯起眼睛看他。江知白的頭發重又留得有點長,一半紮起在腦後,像極了他們第一天相遇時的樣子。在她印象裏,他是風姿俊雅無可挑剔的翩翩君子。不管台上台下,舉手投足都光芒四射,比古畫裏的精魂還美。現在卻找不出半點當初的感覺了,時過境遷,再強烈的感情都會淡去。他變成最熟悉的朋友,一起瘋過鬧過,哭過笑過,有誤會也有無數溫情。還是覺得,這樣就很好,對大家都比較好。

或許這就是成長吧,不會再為好看的容貌而草率心動,魯莽又笨拙地追求。那是膚淺的執著,給彼此帶來過困擾。他究竟是更愛他的過去還是她,歡喜認為,今時今日的自己,不該太計較這個答案。

他仍不肯放棄,“之前是我不好,猶豫不決傷害了你,這次不會了。”

她能聽出他話音裏的懊悔和悲傷,無奈地歎口氣,說:“我想過,如果這是我們之間唯一的遺憾,那麼我也可以答應,就當用最後的日子滿足你一個心願。”

歡喜溫柔地望定他的眼睛,忽然上前輕輕環住他的腰,將頭埋在他胸口,靜了一會兒才鬆開,繼續道:“可是,這樣不是太自私了嗎?我不能自欺欺人,哪怕是善意的謊言。得了這種病,我不是一點都不害怕的。晚上根本不敢睡覺,生怕睡著了再也醒不過來。每次犯病,都擔心會不會從這次開始就徹底失明……我就想啊,如果這時候能有個人在身邊陪著我多好。”

他捧住她的臉,目光裏是濃得化不開的深情:“那個人為什麼不能是我?我可以陪你一起承擔,我們一起想辦法,不管發生什麼,都不放棄。”

“那麼一年以後呢?”歡喜搖搖頭,“醫生說,最樂觀的估計,我這種狀況還能堅持一年。就算骨髓問題解決了,能順利進行手術,也有很大的概率活不到三十歲。要你看著我一天天地衰弱,被疾病折磨得不成人形,直到死去……”

她嗓子發哽,神色間有難掩的悲憫,是對他,也是對自己。

“為了短暫的安慰和陪伴,帶給你這樣殘酷的經曆,抱歉我真的做不到。我是個沒有未來的人。如果你愛我,那麼請你,替我活在那個我到不了的未來,不要留在悲傷的過去。”

這些話裏的每個字,他都找不出反駁理由。她是真的把身前身後事都想通透了,什麼愛不愛的恩怨牽扯統統放下,要像以前一樣,活得瀟瀟灑灑沒有牽掛——即使這段時間不會太長。

“生病之前,我從來都沒想過,如果剩下的光陰屈指可數,要怎麼度過這些日子。如果是你,會用來幹什麼?”

等不到他的回答,歡喜重新坐回秋千上,腳尖伸直了踩住地麵,慢悠悠地晃蕩,自顧自說:“我還有很多事情沒有做,很多地方沒去過。沒結過婚,也沒有過孩子……就連織機上的那幅圖都還沒緙完。如果還來得及,我真想織出一幅從來沒有過的作品,讓它長長久久留在世上。”

“你有你的理由,我也有我的堅持。”良久,江知白繞過秋千架,從身後用力抱住她,一字字清楚地說:“我會留在你身邊,你要做什麼都陪著你,你什麼都不用考慮,更用不著給這種陪伴下定義。讓我看見你就好——我隻想照顧你,你可以不必愛我。你不可能再愛上我這件事,我一早知道,但我受得了。”

這束光即使行將熄滅,也會在眼底烙下不可磨滅的印記。不管她還能活多久,注定是他心上的一道疤。

心與心之間的陪伴,並不會因距離而改變。如果短暫的分離是為了更長久的留住,無論多微小的機會也要放手一搏。江知白把歡喜的核磁拍片和診斷資料全部整理好,向舊日同學朋友求助,尋找有名的專家和醫生。江寄餘聽說這事,為他倆陰錯陽差唏噓不已,也費心費力幫了不少忙,聯係到國外幾家專攻腦瘤方麵的權威醫院。

第二天江知白就訂好機票啟程,臨行前特意來道別,“等我好消息。”

歡喜從木織機上抬起頭,揉一揉酸痛的脖子,說好的,“我們都要加油。”。還不到十二月,她已經在閣樓燃起炭盆。白霧朦朦的玻璃上,畫出一張燦爛笑臉,把冬日陰濕的空氣都衝淡了。

江知白奔波在外,總是算好時差跟她保持聯係,跟治療有關的事卻片字不提。或許是沒什麼進展,又不願讓她灰心。歡喜很體諒,也不追問,隻是饒有興致地和他討論異國風土人情,末了忍不住感歎:“我從來沒去過那麼美的地方,隻能在電視上看看。”

他聽得心裏難受,“等你病好了,我會帶你去看納沙泰爾湖。每年秋天,都有瑞士最大的葡萄酒節和鮮花遊行。”

歡喜笑嘻嘻說好啊,“那就,一言為定。”努力讓嗓音聽起來輕鬆愉快。放下電話,繼續專心致誌做她的緙絲,仿佛天地間再沒有比這更值得背負的事。

靠與生俱來的天賦和力量支撐,對抗生之寂滅的恐懼。疾病是一劑醒世的清涼猛藥,寧願在盡情時放手,也不與虛度同流合汙。